作者:欢莫平
2021年10月24日首发于SIS001
字数:52175
第四十一章洛府认亲
白义车驾形制上不如赤骥宽大,但内里陈设倒很精美,雕绘着简单却典雅的
四时花草,吊缀着香包。
车厢靠外出有专门收纳鞋袜的小柜,里头铺了一层柔软的虎皮,连座位上也
是摆放着棉质坐垫,是以官道上虽有偶有不平,在车内却只有微微的颠簸之感。
我和娘亲同处一室,各自修炼打坐,倒也不觉得时间难熬。
赤骥是两匹马所拉动,规制特异,占了官道大半,声势赫赫,但速度却不如
白义,稍落半程。
两位车夫常年行车,经验颇丰,总能在日落前抵达民驿,第三日遇了一场大
雨,路滑风大,两车缓进徐行,却也没落在荒山野岭。
民驿不比官驿,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锦衾罗床,不过菜肴也还可口,房屋床
榻也还适合,何况我也不沉迷于口舌之欲,更重要的是,我须时刻提防着洛乘云
——虽说他在席间规规矩矩,毫无异常,但我仍未放松警惕。
这车行和民驿似乎往来颇深,赤骥白义与各个民驿的主事甚是熟络,用食时
谈天说地,放得很开,多是些野史轶事,说得颇有异趣。
看来以八骏车行自夸的名声和客流,已成了青州境内民驿的熟客。
在民驿留宿时,洛乘云独居一室,我和娘亲同处一室,依旧是娘亲守夜,而
我在榻上睡觉,除了每天早晨可以欣赏娘亲打坐的身姿背影,其余时间皆是与往
常无异。
按计划,原本是第四日便能抵达苍榆郡洛川城,但那场不期而遇的大雨还是
打乱了行程。
直至第五日,一路驱驰,过了午后,白义忽然低沉地说道:" 两位贵人,此
处已然可以远眺洛川城了。" 娘亲淡淡地" 嗯" 了一声,我则好奇自舆内地探出
头,想要一睹洛川城的风采。
此时车驾正自长长的缓坡而奔驰而下,骏马疾蹄,迎风拂面,午后的天光洒
满乾坤。
自此望去,远处宽阔平原上坐落了巍峨无比、雄伟宏峻的城池。
此城三城两濠,内外二城通体蔚青,自不远处一条奔涌的大川引来支流护城,
城外一带及平原上布满青青农田,大小村庄错落有致,除宽敞的管道外,小路剪
径纵横交汇。
车驾与洛川城呈俯视之势,内外二城的布局一览无余,整体约呈方矩,长短
不一,占地极大,若以百岁城大小为基数,洛川城至少数其五倍。
内外二城之间另有护城河,以之为界:外城房屋紧挨齐并,高低冥迷,星罗
棋布,街道或宽或窄,掩映其中;内城则不然,街道具有规制,宽敞而笔直,连
通四门,府衙楼院,各安其地,井然有序,虽不至车水马龙,但也是行人车马奔
波不歇。
只能说不愧是青州首府。
城池景象震撼,但也没到教我惊呼异咤的地步,很快就收回目光,退回车厢
里。
洛川城雄伟无比,但我和娘亲并不会久留,只是让洛乘云来此认亲,如果顾
道穷身在此地,便可甩下他这个累赘,否则就……
我不再多想,静坐等待。
本以为洛川城已是可望在即,当用不去多少时间便能抵达,却没想到仍是花
了半个多时辰,才堪堪抵达入城南门。
守外城的官兵士卒倒比百岁城负责得些,但也有限,仅仅是盘问几句,听闻
是赤骥白义的诨号,便没怎么为难就放行了。
看来八骏车行的名声果非自卖自夸,在青州首府亦不算无用。我心中松了一
口气。
虽说是娘亲带了面纱、仙颜半掩,我也不再会对外人的痴迷耿耿于怀,但却
仍不愿教旁人窥伺,想来心中就有些不痛快,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应该
是这样想的吧?
进了城,车驾明显变慢,缓驱徐进,白义问道:" 两位贵人,可有去处?"
" 霄儿,给他。" 娘亲自怀中掏出纸条,交给我。
我接过之后,略微一看,上面写了一连串地址:" 洛川城外郭南辛街坊洛府。
" 我初来乍到,自然是没什么概念,不懂具体何地,便递给了白义。
白义握着降世,看也不看道:" 贵人,小的不识字,烦请念一遍。" " 哦,
好的。" 我倒是忽略了并非所有人都能识文断字,于是将那地址念了一遍。
白义这才点头,恍然大悟:" 原来是此地,我这车驾穿街过巷倒是不怕,不
过我兄弟就只能走大道了,不知贵人意下如何?" " 皆走大道吧。" 娘亲似未思
虑,便迅速决断。
" 是。" 白义应了一声,缓缓行着,应是等后方的赤骥追上,并驾齐驱。
此时虽已是下午,但外城街道上依旧不缺走卒贩夫,沿街叫卖,声声嘈杂,
乡音土话,极富有人间气息。
不多时,赤骥已经追了上来,与白义商量了一阵,便一前一后地行进起来了。
外城街道规制不一,终究不比宽敞的官道,有时一段宽敞一段紧窄,再加上
行人车马或有交汇,这一路也是走走停停,听着四周吵嚷叫卖不断,颇有人间烟
火气,倒也不觉烦闷。
约摸半个时辰后,车马骤停,白义道:" 贵人,洛府到了。" 娘亲和我先后
下了车,赤骥随后而至,洛乘云也扶着车辕下来了。
只见" 洛府" 的牌匾高挂在略有年头的棕褐大门上,府前一对石狮蹲守,周
围是斑驳的白墙,似是没落人家,院子占地却不小,左右望去各有十余丈。
门前正有两个身形健壮的家丁服饰的人站立,一左一右,一老一小,见我们
一行人在此停留之后,互相使了个眼色,下阶迎了过来,其中年长的家丁微笑作
揖道:" 敢问几位,可是谢仙子一行?" " 嗯。" 娘亲似乎并不意外,淡淡点头;
我也不曾吃惊,只因听到过沈师叔修书之事。
年长的家丁胳膊肘一捅身旁之人,催促道:" 赶紧去禀报大夫人,说谢仙子
送小公子回来了!" " 哦,是是是。" 旁边看痴了的那人赶忙点头应声,跑进府
里。
" 小人是洛府的家丁,蒙主人赐姓,唤做洛大有。" 家丁再次作揖,询问道,
" 不知哪位是我家小公子?" 我回头一看,洛乘云正扭扭捏捏的,似乎很是纠结,
但娘亲已然拂袖指向了他,洛大有投去目光打量道," 虽然白了点,但……像!
" 洛乘云听了这番话,却丝毫没有放开,反而更显拘谨了,那半老家丁却是
没有再说,只笑眯眯地看着他,眼中极是欣慰。
" 二郎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繁复襦裙的盘髻妇人自大门跑了出
来,杏眼红唇,姿色犹存、风韵成熟,后边还跟着一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也有
几分俊俏,担心道:" 母亲,你慢点!" 那妇人却不管不顾,略微提着裙子,边
跑边问:" 大有,哪个是我家二郎?" 洛大有不慌不忙地指向了洛乘云,并让在
一侧。
那妇人忽略了我们母子,径直跑到洛乘云跟前,抓住他的双肩,双目发亮,
入神地打量着后者,泪光隐隐喃喃道:" 是二郎……和老爷真像!" 洛乘云被注
视得十分尴尬,偏头躲闪,嘴里求饶似的唤道:" 这位夫人……" 儒生气喘吁吁
地跑了过来,责怪道:" 娘,你注意点形象……" 那妇人方才入梦初醒地放开双
手,抹抹眼中泪光,温柔笑道:" 二郎,大娘失态了……" " ……没事。" 洛乘
云支支吾吾,左顾右盼," 夫人,我真是……吗?" 妇人一怔,旋即笑道:" 二
郎和你爹娘长得甚为相似,又有信物与疤痕,还能有错?" 洛乘云摸摸索索地从
怀里掏出来鹤形玉佩,犹疑地道:" 这块玉佩倒是我自小带在身上的……" " 那
不就是了?" 妇人见他仍是迟疑,又吩咐儒生道," 啸原,把你的那块给二郎看
看。" " 好嘞。" 儒生点头答应,自腰间解下一块虎形白玉,放于掌中,递给洛
乘云观看。
妇人双手叠腰,仪态尽复,解释道:" 二郎,这虎鹤双形的玉佩,乃是你父
亲比武得来的一块玉石雕琢而成,虎形的给了啸原,鹤形的便给了你。你瞧,虽
然形制不同,但材质晶莹剔透,如出一辙。" 洛乘云眼含泪水,白皙俊美的脸庞
浸满泣意:" 夫人,那我要怎么称呼……" " 二郎叫我一声大娘便是。" 妇人温
柔地说道,一双杏眼中尽是期待。
" ……大娘!" 洛乘云嗫嚅了半天,终是轻轻唤了一声。
" 诶~"妇人眯目颔首,满意地应了一声,又把儒生拖过来," 这是你大哥,
啸原。" 洛乘云抬眼看了看,嘴唇颤动了一会儿,叫了一声:" 大哥。" 在旁观
察着这幕认亲场景,娘亲神情淡然,静观其变,而我细细打量之下,洛乘云与那
儒生果有几分相似,看来血脉渊源并非虚言。
" 二弟!" 洛啸原也不迟疑,握着洛乘云的手,极是亲近与高兴地唤了一声
兄弟之称,惹得洛乘云眼中竟是出现了泪水。
洛乘云赶忙抽出手,抹了抹眼睛,问道:" 大娘,父亲……和我母亲呢?"
" 这……" 妇人一时犹豫、面有难色,儒生却机敏应变,建言道:" 母亲,还是
先把客人迎到府上吧,教恩人在府外受日晒雨淋,成何体统?"
第四十二章香消玉殒
" 也是,二郎我们进去再说吧。" 妇人也应对不俗,顺势安抚了洛乘云,才
转向我们,向娘亲万福道歉:" 这位想必是谢仙子,妾身见子心切,一时忽略了
各位,向仙子赔礼道歉了。" " 人之常情,不必赔礼道歉。" 娘亲淡然无比,不
甚在意地摇摇头。
妇人邀请道:" 多谢仙子宽宥,还请到府上一叙。" 洛啸原在妇人背后目不
斜视,但偶尔也会打量娘亲一眼,只是很快移去目光。
这一幕自是落在我眼里,抹去心中淡淡的吃味,看样子洛乘云的大哥虽是儒
生,道理却学得并不彻底,但在我所见诸人中,也算极为克制守礼的了。
娘亲也不推辞,点头道:" 劳烦夫人带路。" " 这边请。" 洛大有在洛夫人
的吩咐下,在前开道,洛夫人则与娘亲并行,洛家兄弟二人扶手无言,只洛啸原
不时与我说几句,交换了姓名,白义赤骥则在末尾。
过了前庭、大院,一行人径直来到了北边正堂,洛家三口与我母子二人依礼
分坐两侧,白义赤骥则在堂口末座。
洛大有吩咐婢女上了茶水之后,侍立在主母旁侧。
洛夫人看了一眼洛乘云,露出欣慰之色,起座万福,身姿极矮,恭敬谢道:
" 谢仙子,您将我家二郎寻到送回,感激涕零,可惜老爷不在府上,不能亲自致
谢,妾身便大胆僭越,代夫行礼。" 说着便要俯身下拜,却怎么也下不去。
见此情形,我已明白是娘亲以元炁阻止了洛夫人的跪拜之礼,正是我日思夜
想的元炁破体之能为。
" 夫人不必客气,洛公子只是与我等顺道,便带上他罢了。" " 仙子武功盖
世,既然如此,谢礼一事,只能等我家老爷回来再说了。" 洛夫人欲行跪拜大礼
而不得,只能作罢,坐回原位。
娘亲淡淡抿了一口茶水,问道:" 不知洛大侠现在何处?" 听到娘亲的问题,
洛乘云也抬起了头,竖耳倾听。
洛夫人倒是没有隐瞒:" 老爷接了官府的差使,护送饷银和军械往楚阳县去
了。" " 哦,原来如此。" 娘亲和我皆不意外,只因武林中人仅靠门派产业极难
生存,如沈师叔一般,不得不帮达官贵人训练武奴、接取官府差使,以供开销。
" 大娘……那我母亲呢?" 洛乘云听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满脸期待。
" 这……" 洛夫人再次迟疑,这回洛啸原不再劝阻或岔开话题,说道:" 母
亲,二弟迟早要知道的,你就别瞒着了。" 听了此话,在场诸人已有不好的预感,
洛乘云更是面色转白,哀求道:" 大娘……" " ……二郎,大娘可以告诉你,但
你要答应大娘,不要……太伤心了。" 洛乘云脸色更差,却还挤出一个笑容:"
我……我答应大娘便是。" 洛夫人哀叹一声,眼泛泪光道:" 二郎,自你被那淫
贼掳走以后,二妹……你母亲她昼夜难寐,忧思成疾,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
了。" 洛乘云如遭雷击,却强撑道:" 大娘,我娘她……葬在哪里?" 洛夫人挽
袖擦擦眼泪,回道:" 二妹去世后……老爷做主,将她埋在了府上的小院,说是
让她在这儿等你回来……" " 大娘,我能去看看吗?" 这句话说得顺畅无比、再
无阻滞,但那双眼睛却是灰茫茫一片,似乎人世已不值得留恋。
" 这……也好,啸原,你带二郎去拜祭二妹吧。" 洛夫人迟疑了一会儿,望
着洛乘云的茫然的神色万分不忍,终究还是答应了,抹去眼角泪珠," 想来二妹
知你认祖归宗,在天之灵亦能安宁。" " 是,母亲。" 洛啸原起身应道,又向洛
大有与洛乘云道:" 大有叔,烦你去那些纸钱香烛,让我二弟尽尽小心;二弟,
跟我来吧。" 洛大有闻言鞠躬应是,先出了厅堂;洛乘云牵动嘴角,什么也没说,
强打精神挽住了洛啸原的手,挣扎着从座椅中起身,被搀扶着出了正堂。
没想到,洛乘云甫回洛家,满心期待与父母重逢,便得知了这等噩耗。
离家去府十余年,再归时母子已是阴阳相隔,堪称人间惨剧,望着他那愈显
羸弱萧瑟的身影,我也不由得叹息。
厅堂上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洛夫人才敛去泣容,恭敬问道:" 仙子,三
日前府上接到沈氏书信,说二郎身中火毒,全赖仙子以不世武功压制,果真如此
吗?" " 不错。" " 唉,昨日我已差人问遍了周围的道观真修,有的则是不知有
顾道穷此人,知道的却说他不在此地,这……如何是好?" 洛夫人手捧心口,皱
眉失措,带雨的杏眼更显迷茫。
听闻此言,我不禁皱眉,看来暂时甩不掉他了。
娘亲倒是古井无波,淡然道:" 无妨,近日我仍可为他压制火毒。" " 仙子
宅心仁厚,妾身感激不尽。" 洛夫人先是感谢而后又忧虑不已," 只是老爷回府
尚需时日,恐耽搁仙子要事。" " 洛大侠什么时候能回?" 洛夫人凝眉细思,回
忆道:" 老爷是五月初一出发,这趟差使须按官府军旅安排,耗时约十日,当在
昨日抵达楚阳。前日妾身所写书信,已差信使送去,但最快也需三日才能送抵,
老爷还需与楚阳当地官兵交接完毕才能返程,预计十五可返程,回来需四五日,
按此来说,应在中旬末、下旬初回府。" " 这么久?" 不光是我,娘亲也不禁蹙
眉。
今日五月十二,若等洛正则回府,至少有七日之久,且还只是父子相认,无
法解去火毒,届时洛乘云仍需与我们一道同行。
娘亲思量了一会儿,迅速提出了对策:" 夫人,我们还身负要事,无法久留
府上。不过楚阳也是我们目的地之一,因此洛公子可与我们一道同行;至于洛大
侠那边,烦你再修书一封,告知他就于楚阳等候;若洛大侠错过传信,回了府上,
你让他再返回楚阳,到拂香苑寻人,我等月内应在楚阳停留。" 拂香苑?楚阳县
城也有拂香苑?
我不禁面露疑惑,但此刻并非发问的时候,只能暂且埋下。
" 这……" 洛夫人犹豫考虑了一会儿,缓缓点头道," 好吧,就依仙子所言,
确实不好耽搁仙子大事。" " 嗯。" " 那仙子何时出发?" " 明日。" 洛夫人热
情地邀请:" 那仙子今晚就在府上小憩吧。" 娘亲淡然婉拒:" 无需如此,我等
自有去处。" " 我家二郎全赖仙子善心才能保住性命,今日仙子到我府上,若不
能设宴款待,不能让仙子小憩,说出去别人会骂我洛家无情无义的。" 这番话合
情合理,娘亲似也不好拂拒,却也没怎么纠结,点头干脆道:" 既然如此,今日
就打扰贵府了。"
第四十三章刀鸣雪影
" 哪里哪里,还须多谢仙子让我们得以回报万一。" 洛夫人见娘亲应下了邀
请,又将话题引到我身上," 这位是……" 娘亲淡然答道:" 犬子柳穹,字子霄。
" " 原来是令郎,果然是青年才俊。" 洛夫人颔首不已,似是极为欣赏。
" 哪里哪里。" 虽然话题中心是在谈论我,但我却丝毫没有出言的机会,只
能在一旁听着二人客套与谦虚。
洛夫人看似少有主见,待人接客却是老练熟稔,和娘亲谈话从不间断,却不
会教人生出厌烦来。
二人相谈甚欢,娘亲淡然交流,自然地问起洛乘云被掳走的经历,洛夫人叹
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洛家原本也是苍榆郡世家大族,以洛为姓,族人为官为吏,势力在洛川城内
数一数二,甚至放眼九州也是故吏门生、相交遍地;洛正则本非嫡脉,而是三房
独子,母亲早逝,偏爱练武习功,父亲深恨他不读经史、不务正业,便早早分了
他一份家业," 放逐" 到外城老宅,自此以后很少往来。
但洛正则倒是自由了,从此专心练武,用功不辍,成了逐星派真传弟子,练
就了踏雪无痕的轻功身法、快若闪电的刀法,除恶诛邪,行侠仗义,被尊称为"
刀鸣雪影" ,一时间在苍榆地界上,江湖人士交口称赞,风头无两。
洛正则二十五岁之际,玉龙探花为祸苍榆一带,他号召武林同道,一同缉捕
淫贼,不少仁人志士响应号召,连成一气、呼为联盟。
但那淫贼隐匿之术、轻身之法当世少见,往往是犯案之后便销声匿迹,众人
皆望尘莫及、束手无策。直到玉龙探花在洛川城犯下祸事被洛正则撞上,后者凭
借轻功刀法,终是重创那厮、断其罪根,不过还是让他逃得性命。
洛正则数月追索都未得其果,问遍城内郎中都无可疑之人,玉龙探花似是逃
之夭夭,不敢再为祸四方,再加上他亲自阉了淫贼,终于放松了警惕。
那淫贼却是神出鬼没,于此际再次现身,从二夫人手上掳走了洛正则幼子,
消失无踪。
此后便是二夫人思子成疾、忧郁而终,洛正则也是无心参与门派事务,屡屡
接受差役募令,参与官府的护送差使,顺道去往各地寻人,直至如今。
洛正则倒也不是没去过百岁城,但从未想过玉龙探花会隐匿在红袖添香园此
等青楼勾栏里,再加上洛乘云信物与疤痕标记皆不易显露人前,十数年间虽然父
子皆身处青州地界,却是互不相知、不得相认。
" 原来如此曲折。" 娘亲听了之后也是微微叹息,道出一桩隐情," 当年我
也曾听闻玉龙探花为祸一方,不过彼时我尚有要事,未能响应洛大侠的号召,否
则当不至于酿成如此悲剧。" 洛夫人反而开解道:" 仙子不必自责,当年一切皆
是命数;如今二郎蒙仙子相救,已是感激不尽。" 娘亲当年竟然差点参与玉龙探
花的缉捕?
我也是今日才知,也就是说,娘亲归隐葳蕤谷之前,曾在青州境内活动。
娘亲自然并未介怀,二人又聊了几句,忽然有女子来禀报:" 大夫人,晚宴
备好了。" " 仙子,柳公子,请随妾身来。" 洛夫人起身邀请,又吩咐办完差事
的洛大有道:" 去羽还小院请大郎和二郎前来用食。" 在洛夫人的引路下,娘亲
和我来到了宴厅,满桌佳肴正热气腾腾。
洛夫人一边请我们入座,一边自谦道:" 仓促之下,只得备下些许寒酸酒菜,
还望见谅。" 娘亲也是客气道:" 哪里的话,倒是劳烦夫人设宴了。" 这一桌当
然不算寒酸,鸡鸭鱼肉样样不少,但若真与白正驿那晚的宴席想必,还真是相形
见绌,过了那晚,就再也没见过那等山珍海味,虽然我并不留恋,却是记忆犹新。
洛夫人入座后,向门口望了一眼," 大郎二郎尚未来此,我们便不等了,仙
子请先用吧。" 娘亲淡然道:" 时候尚早,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洛夫人便不再
坚持,又找起话题与娘亲攀谈起来。
没过多久,洛家两兄弟便一前一后地进了宴厅。
洛乘云失魂落魄,白皙的脸上两道明显的泪痕,眼睛又红又肿,看来目睹母
亲的坟墓让他痛哭流涕、久不能止。
洛啸原牵着他的手入座,坐在洛夫人旁边。
洛夫人一见此状,心疼地说道:" 二郎,不要太过伤心了。" 洛乘云毫无反
应,洛啸原又道:" 二弟,虽然二娘不在了,但是父亲尚在,须得振作一点。"
洛乘云听了此言,才怔怔点头,又自顾自地端起饭碗,旁若无人地扒起饭来。
洛乘云状态明显异于常人,但席间洛夫人似是不便过多安慰,叹了一口气,
鼓起热情道:" 仙子,柳公子,请用吧。" 娘亲应了一声,挽袖自如地盛起汤食
来,我也跟着动筷子。
" 母亲,二弟身中火毒,那位妙手道医又寻之不见,如何是好?" 洛啸原盯
着洛家幼子皱眉不已,神情关切,似心疼似不忍。
" 仙子宅心仁厚,愿意为二郎压制火毒。只是身负要事,无法久留,但愿携
二郎前去楚阳,与汝父汇合。" 洛夫人将方才的谈话简要相告。
" 原来如此,多谢仙子了。" 洛啸原先是感谢道,而后又叹气:" 若非秋闱
将近,我本应与二弟同行,稍加照看,不致过分劳烦仙子,也可顺便拜谒先帝朝
的大学士范从阳。" " 范从阳?" 此名还是第一次听见,但见他说得极为神往,
应当有些来头,我便起了些好奇心。
洛啸原礼貌地为我解惑:" 柳公子有所不知,大学士姓范名翼极,字从阳,
乃光纯二年进士,任用于秘书省,潜心博览,厚学深稽,历十年编撰修著《四朝
通史》。光纯十二年,被钦封为龙渊阁大学士,奉皇命稽考九州风物,将之编撰
成书,以志我朝气象。今闻其书九已成六,如今正在青州楚阳考察。" " 诶,原
来他是《四朝通史》的笔者么,我也算读过此书。" 我灵光一闪,省起娘亲授史
研经时正是以此为范本,却不知为何隐去了撰成者的姓名,我亦不敢相问,今日
才从洛家长子口中得知。
虽知范从阳是个与我等武林人士风马牛不相及的儒生,也没有为民请命、治
理一方之作为,但他著成的巨史上述千年下追太祖,流传甚广,颇负盛名,已成
书院私塾授史之范本,完成了许多酸朽腐儒皓首穷经、终生难求的三不朽之一—
—立德立功立言。
洛啸原来了兴趣:" 哦,柳公子也曾治学此书?" 我赶忙摆手,连称不敢:
" 治学不敢当,只是曾粗浅翻越过。" 治学实乃言过其实,只是人家恭维罢了,
我只在娘亲相授时不求甚解地粗读背诵过,后来几乎没再温故知新。
我们简单交流一番后,因洛乘云之故,席间谈话甚少,餐后洛夫人与洛啸原
为了安慰开解洛乘云,早早将我们安排在了西厢客房,吩咐下人好好招待之后,
便急急地带他回东厢好好谈心劝慰去了。
我与娘亲各处一室,洛家的客房到底比民驿住宿条件更适宜睡眠,且兼有车
马劳顿,因此我简单沐浴之后便早早睡去。
一夜之后,我浑身舒服地醒来,只觉神清气爽。
在家丁的带领下,在宴厅见到了娘亲与洛家母子三人,洛夫人和洛啸原面容
皆有些疲惫,洛乘云虽然依旧精打采,但已不似昨日那般麻木,看来一夜之功并
不虚耗。
我们一行人用过早食之后,和哭哭啼啼的洛夫人告别,再次踏上行程。
第四十四章剪径山匪
自洛川城往楚阳而去,刚出城一两日,官道上倒还车马络绎不绝,自第二日
下午起,同行与相遇的车马便日趋稀少。
只因楚阳地处青州边陲,与扬州交界,故此除了官府文书、军旅粮草、行脚
商人,少有往来。
民驿之间相隔距离也是越来越远,每日行程愈发紧迫,但官驿仍旧是每隔五
十里一驿,并未稍加——虽说娘亲并未以擒风卫所赠的金牌为令箭让我等宿留官
驿,我也并无怨言。
行至至第四日辰时,白义却忽然停住车驾,低声告诫道:" 两位贵人,前面
有来车挂了白幡,当是送灵扶柩;贵人身份尊荣,还请不要开窗掀帘,恐惹上什
么不干净的东西。" 正所谓死者为大,此等事情多为民间忌讳,倒也不必冒犯,
因此我正襟危坐,不为所动,娘亲就更不必说了,从始至终挺拔端坐。
后头的赤骥也是骂骂咧咧地停车了,提醒洛乘云不要乱看白事。
没过多久,只听见沉闷的马蹄声以及嘎吱作响的车轮由远及近,仿佛抬着千
钧器物,一道嘶哑粗犷的声音呼唤道:" 魂归来兮,嗟尔飨食;魂归来兮,灵返
故里;魂归来兮,莫留他乡;魂归来兮,托梦妻子……" 随着马蹄车轮渐行渐远,
招魂声也再不可闻,赤骥这才骂骂咧咧地道:" 差点撞上老子的车,晦气!白义,
赶紧甩鞭子!" 白义并不出声回应,沉默地驭马行车,重新启程。
而后便是平常地度过了第四日。
十七日,卯辰之交自民驿启程,行车约一个时辰后,忽生变故!
" 吁——" 一声烈马长嘶,前方传来一个尖细猥琐的声音:" 前路不通,来
车止步!" 因今日路程不多,白义赤骥并未拉开距离,故此一前一后急急停驻,
差点撞上,赤骥却一反常态地缄口不言。
正在采练的我被惊醒,见娘亲神色如常,只听外头的白义低声道:" 贵人,
遇到劫道的了,暂不要露面,让小人交涉交涉。" 听声音,来者仅有一人,何来
如此大胆,敢劫两辆马车。
我正疑惑间,两旁忽地传来哄乱的马蹄及步伐声,我自左右小窗看去,约有
二十人,持刀带斧,面带煞气,站在缓坡上方。
此段官道两边夹着不急不缓的山坡,丛林掩映,倒真是劫道剪径的绝佳关隘。
为首的骑马者勒马停驱,身披大氅,衣袍环带,不怒自威,大声喊道:" 吴
老六,你小子跑得到挺快啊!" 阻道喝停我们的人谄媚的开口:" 云四爷,老六
这不是怕这票子跑了嘛?" 骑着高头大马的云四爷嗤之以鼻:" 得了吧,我看你
是憋了十多天,饥不择食,看到带把的都忍不住了吧?" 此言一出,两旁的喽啰
哄然大笑,吴老六似是不敢还口,只能讪笑。
待四下笑声停息,白义适时开口:" 敢问各位钳爷是哪条道上的?" " 哟呵,
就怕你不问,四爷的万儿说出来吓死你。" 吴老六狐假虎威、嘚瑟不已," 阳山
一片云,六龙聚义厅。我家四爷,黑云腾龙寨,坐第三把交椅的便是!" " 原来
是阳山黑云寨的义士,我等是八骏车行跑途挣辛苦钱的,车里几位也不是什么富
贵人家,还望各位高抬贵手,小的献上十两银子给各位兄弟打打牙祭。" 白义一
番话将场面包圆,但吴老六却是不为所动,嘴脸凶恶地道:" 呸,别拿你那几匹
破马的名头吓唬老子,你们俩不就是什么' 赤鸡' 、' 白蚁' 吗?老子当年还给
你们做过马倌呢!告诉你,今儿逮的就是你,正好寨子里折了几匹马,你们这是
送枕头来了!" 白义听了,低声对我们道:" 两位贵人,今日恐无法善了。" 面
对如此情境,我当然无有担忧,即使抛开武功绝世的娘亲,我的武功也是不容小
觑,这帮山贼土匪只有二十来人,我自可游刃有余,只是平时话痨的赤骥此时一
言不发,倒叫人颇为意外。
娘亲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淡淡吩咐道:" 霄儿,你去看看状况。" " 是,
娘亲。" 我应了一声,下了车,走到开阔处,环顾四周。
那吴老六面相与声音同样猥琐,贼眉鼠眼,两撇八字胡,眼中射出贪婪的光
芒:" 诶哟我操你娘的,这小子身上这把剑就值不少钱,你这蚂蚁还想骗老子?!
" 我冷笑一声,这蟊贼眼力不错,竟是看上了含章剑。
云四爷牵着缰绳,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我一会儿,颐指气使:" 吴老六,把那
宝剑给我拿下,我屋里的那个新来的女人就赏你了;若是你拿不下这个毛头小子,
你就等着被二哥宠幸吧。" 此言一出,那些喽啰又是一阵哄笑,但那吴老六丝毫
不以为意,舔了舔嘴唇,下马抽出腰间一把快刀,大声叫道:" 四爷您就瞧好吧!
" 说完扬刀过首,目露凶光,径直向我冲过来,。
我快速打量了一下吴老六的姿势,此人气势有几分,但脚步虚浮,体内气血
亏空,持刀姿势也是一塌糊涂,简直不堪一击。
吴老六冲到面前,离我不过数步,手中快刀狠狠向下砍,口中大叫:" 受死
吧!" 我双脚发力,朝左侧移了两步,吴老六用足力气的一刀骤然落空,去势已
尽。
瞅准时机,我一记鞭腿踢在他胫骨上,瘦弱蟊贼吃痛,身体站立不稳,向地
上倒去,我反抄起手中含章剑,剑镡狠狠戳在他后颈处,瘦弱的身体轰然倒地,
尘土飞扬。
只这一击,便教吴老六声气不出,已然不省人事。
这一下兔起鹘落,猝然生变,官道上首的山贼屏住了声息,众匪的震惊之色
与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我将含章剑甩了一圈,握在身侧,昂首注视领头人物,怡然不惧。
云四爷跨马横刀,敛去眼中震惊之色,阴恻恻道:" 原来是个练家子,兄弟
们抄家伙!" 两边的喽啰轰然应好,便要拔出武器应对。
见此情形,我不禁皱眉,二十多个人贼人我和娘亲还不放在眼里,群起而攻
之也不能伤我们分毫,但却无法分神保全赤骥、白义及洛乘云,我只得低低唤了
一声" 娘亲". "嗯。" 娘亲的声音传入耳中,但很快就被喽啰们惊诧、不可置信
的叫喊掩盖:" 卧槽,老子的刀拔不出来?!" " 老子的也是!" " 见鬼,老子
手被冻住啦!" 放眼望去,拿刀的喽啰们手中刀鞘长出冰须,其余手持斧、枪等
武器的人则是双手冻僵,冰霜蔓延。
那云四爷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但是反应敏捷,当机立断:" 点子扎手,撤!
" 话音未落,云四爷已然带头驭马逃离,其余诸人也慌忙夺路而逃,乱作一
团地跑进了林子,哄乱声、叫骂声渐渐远去。
" 他妈的,别踩老子的鞋!" " 你大爷的戚小辫子,别摸我屁股,别以为你
被二爷上过就了不起!" " 日你娘,那根棒子好好收着啊!" 只留下晕倒在官道
上的吴老六人事不知。
今日虽非夏日炎炎,但也是太阳高挂,那群土匪手中兵器却冻出冰须,他们
一副活见鬼的模样,我深知此乃娘亲太阴遗世功体的冰雪元炁之神异,却已然超
越了肉体凡胎所能理解的范畴,仍旧令初见此招的我惊叹不已。
第四十五章生不如死
此番劫道余波已过,白义躬身拜谢道:" 多亏公子武功高强,今日才能免去
死劫。" 赤骥却是骂骂咧咧的诅咒起山匪来:" 他妈的一群亡命之徒,也敢来冒
犯我赤骥大爷……" 洛乘云从车驾上探出头来,听得一脸无语。
我不置可否地回应了白义的谢礼,对着地上的吴老六却犯了难。
此人是阳山黑云寨的小喽啰,自然死有余辜,但我至今尚未开过杀戒,实在
有点难以下手;若是置之不理,又无异于放虎归山,还不知他日后会造多少杀孽。
" 娘亲,此人该如何处理?" 我只得向娘亲请教。
" 此地距楚阳县不过数十里,不妨审问,再做决断。" 话音刚落,娘亲已然
自车驾下来,衣袍飘飘,来到了我身旁,玉指微曲,弹出一道冰雪元炁,没入吴
老六胸膛。
" 嗬——啊!" 吴老六仿佛溺水之人一般,陡然翻身坐起,不停地喘息咳嗽。
我以剑鞘指向吴老六的咽喉,喝问道:" 吴老六,你害过多少人命?!" 猥
琐蟊贼闻言喘息稍止,抬头望来,却是眼睛发亮,淫亵笑道:" 诶哟,车里还有
这么个大美人,早知道老子就不和云四爷说了。" " 我问你话呢!" 他这副色迷
心窍的模样,我哪里还不明白是因为什么,怒气直窜天灵,剑鞘钝尖戳在他胸前,
直让他吃痛咳嗽。
但吴老六死性不改,依旧对娘亲出言不逊:" 大美人,你这对奶子,比那什
么大孙子家的寡妇还大,让老子吃上两口那还了得!大美人,要不试试我吴老六,
肯定比这毛头小子更舒服,老子可是憋了十几天了……" 说完猥琐地挺动腰胯。
呵呵,我冷笑一声,寒光出鞘,什么杀戒未开什么刑罪相称,我只想把他碎
尸万段。
正当我打算挥剑将他枭首时,娘亲一把抓住了我的右手腕,玉掌向吴老六面
门递出。
吴老六不退反喜,迎上来到:" 大美人的手掌也这么好看,主动让老子舔舔
……啊!呜呜——" 他话未说完,伸出的舌头上已然覆盖上一层冰霜,变得僵硬
无比。
吴老六神情惊恐,双手想要除去冰霜,一碰之下却闪电般缩回,仿佛碰到了
火炭烙铁," 呜呜" 哀嚎,挣扎着想要后退,但那层冰霜却不稍减。
很快,嘴巴里的冰霜向着面门和喉咙里蔓延,整个面孔仿佛带上了薄薄的寒
冰面具,惊恐流泪的眼睛被盖住了,鼻孔慢慢地结了一层冰块,大大开张的喉管
里冰霜也渐渐凝结。
吴老六仿佛被人掐着脖子一般,双手无助地捂着脖颈,想要扒开那不存在的
魔爪,发出恐怖的" 嗬嗬" 声,仿佛缓慢抽动的风箱一般。
他忽然跪倒在地,捂着脖子,对着娘亲,将头重重地嗑在地上,溅出殷红的
鲜血,做完这个动作,他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蜷缩成一团,不再动弹。
娘亲面无表情地收回玉手,吴老六这才剧烈地咳嗽,口鼻间的冰霜瞬间化为
凉水,被他吐在地上,最后弓着身子瘫痈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吴老六所遭受的这番折磨,简直是生不如死,即使是我,易地而处,恐怕也
承受不住,还不如直接自戕一了百了。
在场诸人都害怕地咽了一口唾沫,要么低头不语,要么目光敬畏。
娘亲这才淡淡开口:" 你害过多少性命?" 吴老六仿佛被雷击一般,挣扎跪
地,不敢抬头,颤抖答道:" 回仙子,老六只干些奸淫掳掠的事情,没害过性命,
杀人的事都是别人干的!" " 既如此,我便饶你一条性命。" 娘亲点头道," 不
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我会将你交给官府听候发落。" " 是是是。" 吴老六一
副求之不得的语气,仿佛从险恶之地逃出生天、万分庆幸——想来是方才的体验
太过骇人心魄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白义和赤骥两人联手用自带的缚马索将心有余悸、
束手就擒的吴老六五花大绑,扔在赤骥车驾的后方,一行人再次启程。
约在午时,我们一行离楚阳县城已然不远。
县城相较百岁城而言,形制规模都稍有不如,外城墙也是黄土夯筑、斑驳古
旧。
我们自西城门而入,守城的士兵甲胄倒像是新制的,但却三三两两地随意站
立,随便看个几眼就放行了。
不过即使以他们的敷衍塞责、漫不经心,看到赤骥车驾后方五花大绑的吴老
六,终于拾起警觉地喝道:"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车上捆着人?" 其他的
士兵也惊慌失措地手握长矛,合围拦住了车驾。
白义跳下车,抱拳躬身道:" 各位军爷,此人非是良善平民,乃是黑云寨的
山匪,匪号吴老六,被车上的公子抓住的。" 为首的士兵皱眉道:" 被你们抓住
的山匪?叫你们车上的公子下来!" 白义只得请示道:" 公子。" 娘亲岿然不动,
我只得叹一口气,下了马车。
除了不足十数、身穿甲胄的兵士,还有往来的百姓平民驻足,远远地围看热
闹,指指点点。
领头的官兵目光狐疑,打量道:" 是你擒住此人的?" " 是,此人今日在官
道上打劫,被我制服。" " 将他口里的绳子拿了,我亲自问话。" 我点头应声,
在他紧张地注视下,抓住吴老六身上的绳结,扔在地上,俯身将勒在他嘴里的绳
子拿掉。
那士兵用长矛戳了戳吴老六的衣物,问道:" 你是黑云寨的山匪?" " 老子
……回军爷,我是黑云寨的。" 吴老六倒是老实,和盘托出,没再作妖,估计是
娘亲的惩罚让他太过害怕。
" 呼……" 士兵松了一口气,不过仍未轻易放行," 他虽然承认了,不过还
须等吕千总和白捕头确认过才能放行。" " 嗯。"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自然
点头理解。
他将长矛拄在身侧,其余八人也有样学样。
他环顾四周,忽然暴起,狠狠踹了最近的卒子一脚:" 他妈的没听到啊,还
不快去叫千总和捕头!等着老子亲自去是不是?" 那无辜中招的卒子如梦初醒:
" 是,伍长,马上去。" 说话间拄着长矛,嘶咧着嘴角,一瘸一拐地小跑小跳进
了城里。
" 你们几个,别杵着,该干嘛干嘛去!" 带头士兵又呵斥道,其余几人慌忙
站回原位,挺胸抬头,驱散起围观人群来。
伍长指着城门旁边的墙根道:" 你们,先在一旁候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
低头,于是我提溜着吴老六,赤骥白义驱策骏马车驾,来到一旁等着。
第四十六章佛子仙母
从墙根上抬头望去,城楼倒是显得巍峨雄壮,也提供了阴凉的遮影。
坐在白义车驾后方,约摸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到城内两人御马而来,伍
长迎了上去。
一人头戴身披甲胄、胯骑骏马,面容不俗、手挽缰绳;另一人则是乌冠皂靴,
玄色便服,容貌平平,面带微笑,腰挂铁牌,但胯下的马比甲胄男子的瘦弱许多。
看来二人便是吕千总和白捕头了。
吕千总勒马问道:" 何伍长,人呢?" 白捕头停在他身后,并不多言。
何伍长连忙抱拳行礼,指向我们道:" 千总,人在那边。" 二人翻身下马,
在何伍长的带领下,向我们走来。
我跳下车驾,一脚将地上的吴老六踢醒。
" 千总,这位就是抓到吴老六的,呃……" 来到近前的何伍长想介绍我,却
卡住了——他没问过我名字。
" 我姓柳。" " 柳公子……" 吕千总相隔几步,将何伍长拉到身后,打量我
一番,语带怀疑," 不像个练家子啊,如何制服得了匪人?" 因我身形不似武道
中人那般健壮,吕千总有此疑问也是情理之中,于是抱拳道:" 在下粗通武艺,
练过剑术。" "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身佩宝剑。" 吕千总恍然大悟,又指着地
上的山匪问道," 此人就是吴老六?" " 没错。" 我一脚将吴老六踢得翻滚两圈,
吕千总一脚踏在哎呦呼痛的吴老六胸口,细细打量一番,呼唤道:" 老白,你来
看看,我不认识。" 不认识你看得那么认真干嘛?我暗暗又好气又好笑。
" 好的,吕千总。" 白姓捕头应声道,微笑不化,走上前来绕着动弹不得的
吴老六看了几眼,点头肯定:" 吕千总,此人就是吴老六没错,和衙门里的画像
八九不离十。" " 好!小子,此人我们带走了。" 吕千总膂力惊人,直接将吴老
六提上甲马横放,随后踩着马镫翻身而上," 按虞副都尉令,提供山匪土贼踪迹
赏银一两,活捉者赏银十两,跟本千总来领赏吧!" 今日方到城中,诸事尚未安
顿,我便拱手道:" 吕千总,我等今日才至,还未到落脚处安顿,是以有所不便,
况且我不是为银钱才擒住这蟊贼的,赏赐便作罢吧。" " 那怎么行?副都尉向来
言出必践!" 吕千总义正言辞,不怒自威,又放缓语气道," 不过你们确有难处,
这样吧,告诉本千总,你们在哪里落脚,明日差人将赏银送来。" " 呃……如此
也好,千总既然坚持,那就请明日送到拂香苑吧。" 他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我
自是不好拒绝,况且送上门来并不费事,也就不再推辞。
" 拂香苑?好,本千总记下了。" 吕千总双腿用力夹踢马肚,手挽缰绳,带
着那蟊贼,绕墙策马而去。
我们一行与捕头千总实在惹眼,不少进出城门、往来奔走的百姓驻足围观,
此时见到吕千总疾驰而去,议论纷纷:" 那就是吕千总?" " 是啊,多亏了他荡
匪得力,楚阳等地的流寇山匪大大减少,我们才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呢!" " 果
真是骁勇非凡!" " 此话虽无大错,不过却漏了虞副都尉的指挥有方!" " 不错
不错,除了黑云寨,其他占山为王的大强盗们近来都被官兵们打得差不多了…
…" 此前百姓平民虽然也在窃窃私语,不过彼时我正与吕千总交涉,并未留
心,听了他们的交谈方知,吕千总剿匪荡寇,颇有建树,倒也称得上庇佑一方百
姓了。
接下来倒是并未再生事端,守城士兵不再多加阻拦,白捕头早已默默离去。
将吴老六交给统领守城士兵的千总,也算是了结此事。
过护城河,顺利进了内城,白义赤骥行了一刻钟,缓缓停止。
" 贵人,拂香苑到了。" 娘亲淡淡应了一声。
我率先下了车,亲自为娘亲掀开帘子。
娘亲瞟了我一眼,随后下了车。
洛乘云也从赤骥车上下来,打量着拂香苑。
此地的拂香苑与百岁城中的那所别苑殊无二致,漆门白墙,青瓦矮屋,布局
陈设也极为眼熟。
白义道:" 我等将三位贵人如约送至楚阳县拂香苑,商契法约已然履毕,这
便拜别了。" 二人齐齐躬身拜别,娘亲" 嗯" 了一声,他们便各自驾御着车舆,
缓缓离开了。
我们三人上了台阶,来到漆红木门前。
不过此时拂香苑的大门却是紧闭的,要如何进得去呢?
我疑惑地看向了娘亲,而洛乘云离得稍远,略微低头。
" 来了。" 娘亲话音刚落,拂香苑大门缓缓被人往里拉开,却是一个老妪,
穿着僧衣,却并无行将就木的老态,反而有些身手矫健的迹象。
她的清亮的眸子打量了一圈,皱纹横生的老脸泛起一股笑意,声音略显苍老:
" 阿弥陀佛,没想到老身年暮骨朽了,还能见到末代佛子。" 佛子?
这称号一听就是佛门重要人物,但我从未与佛门接触过,洛乘云则是十多年
身处淫窝,都不可能是她口中所指的佛子。
那就唯有娘亲了。
我将目光投向娘亲,她并未理睬,目光并无波动,淡淡开口道:" 陈年旧事,
何必再提?" " 呵呵,佛子说的也是。" 老妪点头附和,又缓缓说道," 佛子到
此,老身无任欢迎,不过苑里的婢子奴仆,俱已遣散,每日吃食,老身已吩咐赤
鸢楼早晚按时送到苑里。如果有所需要,也可自往取之,就在西直街上,出示信
物、报拂香苑的名字即可。" 从二人的对话来看,娘亲果然是" 佛子" ,这又是
一桩我尚不知道的事情,心中莫名有些不快。
" 拂香苑想必佛子很熟悉了,老身行将就木,就不带各位走动了,请自便了。
哦,对了,今日的吃食已经送来了,就在侧厅。" 老妪说着让开了门,自顾
自地往苑里走去了。
娘亲风轻云淡,莲步款款,率先进了拂香苑,我赶忙跟在身后,将洛乘云挡
住。
过了垂花门,进了庭院,那老妪的身影还在踽踽独行,直往后院而去。
苑里的东西二厢、正厅北房甚是熟悉,粗略看来规格布局与百岁城的如出一
辙,真是让我满头雾水。
我再次将疑惑的目光投降了娘亲,娘亲却熟视无睹,不容置疑地道:" 近日
舟车劳顿,将晚食用了,早点歇息吧。" 我一听就知娘亲并不想与我多说,心中
叹息道,娘亲啊娘亲,到底要怎样才肯告诉我实情呢?
不过此时我无法置喙,只能按照娘亲的吩咐行事。
那什么赤鸢楼的餐品俱还可口,比民驿里的粗茶淡饭要好得多,很快我就将
埋怨抛诸脑后了。
娘亲只吃了一碗莲子羹,很快离席。
洛乘云倒是不敢触犯我的眉头,乖乖吃饭,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
与百岁城一样,娘亲自然住在东厢,我与洛乘云住在西厢,相邻而居。
进了房间,竟然发现浴桶里盛满凉水,想来应是和百岁城那边一样,有专门
负责杂役的人员,否则那老妪身手再矫健,也干不来这档子事。
舒服地沐浴更衣,躺在软和的床塌上,很快安心睡去。
第四十七章风卷怒涛(一)
次日,晨光抚摸着面颊,我正睡眼惺忪、半梦半醒,忽的,娘亲的声音传入
耳中:" 霄儿,用早食了。" 清冷空灵而宛若天籁的声音让我睡意全无,赶紧起
床胡乱抹了把脸,出了房间。
此时太阳已至半空,娘亲一袭白衣,静立在庭院中。
身旁不远处是大理石制的桌椅,桌面上摆着早食,而洛乘云已然坐在石凳上,
吃着早餐。
我顿时面色一沉,没想到一时贪睡,竟让此人有了单独接触娘亲的机会,这
会儿他看起来老实巴交,乖乖低头,但谁知他之前有没有小动作。
我沉着脸坐到了洛乘云对面,重重地顿了一下瓷碗,吃起白粥来。
洛乘云倒是沉得住气,没什么反应。
但娘亲却是出言训斥:" 一惊一乍的,好好用食。" 我如同耗子见了猫,身
子一缩,只得苦着脸应了一声是,乖乖喝粥。
" 柳公子!" 我尚未吃完,却听见门口传来略有些熟悉的呼唤声," 柳公子,
千总派我送赏银来了!" 我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是昨日吕千总曾说过的赏银,而
且听声音来判断,叫门的此人,应是昨日的何伍长。
我连忙向娘亲禀告一声,得了应允,跑出庭院的垂花门,却见大门敞开着,
何伍长站立不动。
" 何伍长,为何不进来?" 我走上台阶,略带疑惑地询问。
何伍长正色道:" 副都尉有令,未持上峰谕令,不得擅闯民宅。" 原来如此,
何伍长一副不敢稍越雷池的模样,看来此地军纪倒是严明。
" 那何伍长进来坐坐?" " 不了,送完赏银,我还要回去复命。" 何伍长摇
头拒绝,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袋,上面绣着" 赏" 字,以及两份文书,齐齐递
了给我。
我接过沉甸甸的锦囊以及文书,疑问地问道:" 这文书是何意?" " 一份是
嘉奖令,一份是知情书,请柳公子在知情书上签字画押。" 何伍长又从怀里掏出
了印泥。
" 原来如此。" 准备如此周到,我倒也没什么怨言,手沾印泥,略微看了下
知情书的内容并无问题,便在文尾处的空白按下了大拇指的手印。
" 柳公子请轻点赏银数目,若无差错,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我掂了掂锦囊,
并不在意些许银钱:" 没问题。" " 好,本伍告辞!" 何伍长将知情书折叠塞入
怀中,便要告辞,此时却听一声挽留:" 军爷请留步!" 正是洛乘云,从垂花门
小跑过来。
何伍长驻足回首,皱眉问道:" 你唤我有何事?莫非是与山匪有关?" 洛乘
云扶着门框,调整了一下气息,说道:" 不是山匪,在下想向军爷打听一个人。
" 此时我也会意过来,洛乘云是想打听他父亲的事情,洛正则此前乃是护送
军械粮饷而来,军伍中人应当知情才是。
何伍长眉头松开:" 不是?也罢,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你想问谁?"
" 多谢军爷,前几日应有一人名叫……洛正则,护送军械粮饷而来,我想知道他
现在何处?" 洛乘云忸忸怩怩地说完,带着希冀翘首期盼,何伍长低头思考了一
会儿,才恍然大悟:" 洛正则?本伍想想——哦,原来是他,五月十一他随队到
此,本应在交接清点之后,也就是十五日返回,不过他十三日好像接到了家书,
于十四日便提前回去了,途中遇到了黑云寨截杀,不幸身陨。三天前,与他同行
的人为他扶灵上路,算到今日,行程应过半了。" 没想到,何伍长前半段还是平
平无奇,而后竟说出这等噩耗来,算算时间,那天路上撞见的送灵车,很有可能
便是载着洛乘云父亲的灵柩。
想通了此中关窍,我也是心下暗叹,瞥了一眼洛乘云,他已是面色煞白,嘴
唇颤抖,双目无神,喃喃道:" 不可能……" 何伍长一见他这副神情,愕然问道:
" 他没事吧?" 洛乘云已沉浸在巨大的噩耗中,我只能回答:" 唉,希望没事
……何伍长,多谢你了,请回去复命吧。" 何伍长看了两眼万念俱灰的洛乘云,
还是下了台阶,骑马离开了。
洛乘云连续遭逢噩耗,纵然是对他抱有成见,我也做不到在此时落井下石:
生母在自己回府时已然身陨十数年,生父成了仅存的希望,却不想又惊闻噩耗,
父亲竟被山匪杀死,短短数十天,亲近之人竟是接二连三离世而去。
我正不知如何安慰他,洛乘云却喃喃自语、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往苑子里
去了。
我低叹一声,跟了进去。
洛乘云跌跌撞撞地进了庭院,娘亲此时不再神游太虚,若有若无地注视着跌
跌撞撞的洛家幼子。
见此情景,我心知以娘亲的不世神功,方才苑门的对话应是巨细靡遗地尽收
耳中——娘亲对洛乘云自不会多加关注,但我这个儿子还是十分上心的。
" 不可能……" 洛乘云口中呢喃着,朝着娘亲走近。
我眉头紧皱,难道他竟被生父噩耗打击得神智尽失,想要冒犯娘亲?
虽然娘亲武功盖世,洛乘云肉体凡胎,但我不得不防。
于是我凝神留意,缓缓靠近些许,距离洛乘云约十几步。
慢慢地,洛乘云距离娘亲只有十步的距离了,他停止了呢喃,眼神一凝,双
腿发力,猛然疾奔,竟是朝着坚硬无比的石桌撞去!
死志已生的他此刻再无牵挂,毅然选择了轻生,意欲触石而死!
正当洛乘云拼尽全力冲刺、头颅仅离坚钝石桌边缘数寸之际,娘亲喟然一叹:
" 这是何苦呢?" 只见长袖一挥,势若奔雷的洛乘云再难寸进,即使他紧咬牙关、
青筋满面也难动一丝一毫。
我深知娘亲不会放任洛乘云自尽自戕,虽然此时我也不忍看他身死,但见此
情景还是有些心情复杂。
娘亲白衣飘飘,长袖复归身侧,洛乘云仿佛身受巨力一般,翻了半圈,而奇
异落地,背靠石凳而坐,再无动作。
此时洛乘云瘫坐在地,浑身颤抖挣扎而无法动弹,想必是娘亲以元炁制住了
他的行动。
但洛乘云却还有开口说话的余力,他眼仁上扬,盯着我,用尽力气、断断续
续道:" 柳……柳穹,杀了我……你不是很想杀了我吗……快……" 以儒林礼法、
世故人情而言,当他人取了字,若你与其并非深交便不可直呼其名,否则就是极
大的冒犯——个人的姓名仅能父母、挚友等亲近之人直呼,或者用于正式庄严的
场合,泛泛之交、点头之交乃至父母亲族,平日里皆当以字代名而称呼他人。
此际洛乘云直呼我名,毫无疑问乃是为了激怒我以求一死,但我并非如此心
狠手辣、嗜血无情之人,无论是双手还是含章剑,我都不想染上鲜血。
我杀戒未开,面对蟊贼犹难下手,更何况还是面对洛乘云此等命途多舛之人,
我与他虽有嫌隙,但经娘亲劝解,已非当日你死我活的地步,叫我如何痛下杀手
呢?
我只得摇头叹气,安慰宽释的话却也难于出口。
洛乘云见状,又将目光投向了娘亲,绝望地哀求道:" 仙子……放开我…
…让我去死。" 悲天悯人的娘亲劝解道:" 大丈夫岂能轻生求死?你尚有其
他……" " 我的母亲死了……如今父亲也死了,我活着又什么意义?" 洛乘云眼
泪涟涟,毫无求生之志。
" 正因如此,身为人子,当思为父报仇雪恨。" 娘亲这是想用仇恨激起他的
求生欲。
" 呵呵……杀死父亲的,是黑云寨,连官兵士卒都奈何不得……叫我一个手
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报仇?" 娘亲再次蹙眉道:" 那苍榆洛府的大夫人和大公子
呢?你不想想他们?" " 大娘和大哥……" 洛乘云眼中泛起微光,但很快又湮灭,
" 虽然他们热情待我,但我却难以敞开心扉……说到底,终究只有名分罢了…
…" 我不禁摇头暗叹,没想到他的死志竟已然深至如此地步,一时之间恐怕
难以挽回了。
娘亲一时也未能想出说辞来,若非洛乘云浑身乏力,连说句话都要憋足半天
的力气,恐怕早已选择咬舌自尽、自绝于人世。
一时间场面陷入了寂静,只余洛乘云低沉的呼吸声。
忽然,娘亲莫名其妙地瞟来一眼,轻叹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你留恋的东西了吗?" 洛乘云惨笑一声,万念俱灰道:" …
…没有。" " 权力?……武功?……财富?" 娘亲一一列举,洛乘云皆是面
如死灰地摇头,最终她樱唇轻启,说出了一个词:" 美色呢?" 美色?!
我心中大惊,娘亲为何要提及此事?
连日来洛乘云虽已安分守己,但我敢肯定他心中对娘亲的非分之想并未根绝,
娘亲也应该对他的觊觎心知肚明才是,此时提起无异于不打自招。
" 也……" 果然,洛乘云正欲摇头,却忽然定住,眼里闪烁着一丝希冀,点
燃了他的生命之火,他嗫嚅着道,白皙俊美的脸上泛起一股纠结与羞涩:" …
…有的,但不是贪图美色……" 先承认再否认,岂非掩耳盗铃吗?
我隐约明白娘亲是想借此激发他的求生欲,他的意图已是不言自明,他那副
模样已然叫我怒火中烧,我绝然无法忍受。
虽然我怜悯你可悲的遭遇,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允许你对娘亲冒犯亵渎,既然
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好了。
我右手置于含章剑剑柄上,正欲拔剑赐他一死,却忽然浑身动弹不得,仿佛
陷入泥淖沼泽一般,无处使劲,无处发力。
娘亲?!
为何?!
此时此刻,我哪里还不明白,这般怪异诡谲的遭遇,除了武艺超凡的娘亲,
还有谁能为之?
我向娘亲投去了愤然而质问的目光,娘亲必然感应到了,但她却并未稍加解
释,无动于衷,依然选择挽救洛乘云如风中残烛的求生意志:" 无论你是否贪图
他人美色,你若死了,便再无机会。" " 可是,可是……我活着就能、就能…
…有机会吗?" 洛乘云眼中光芒忽明忽暗,俊美白皙的脸庞上有一股若隐若
现的生机。
" 不试试,你又怎知没有机会?" 娘亲的天籁仿佛在鼓励、助长他的亵渎之
念,犹豫了一霎,又开口道:" 更何况,我……" 不!不要说!
如果之前只是云山雾罩的打机锋,娘亲还留有余地,那么" 我" 字出现,便
再无回转余地,我再不能视若无睹!
我紧咬牙关,丹田里的元炁疯狂涌出,虽说无法破体化形的元炁无济于事,
只能增强肢体的力量,却也足以让我缓缓拔出剑身!
" 唉。" 娘亲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便教我周身的泥淖
化为铜墙铁壁,任凭元炁在四肢百骸中翻涌奔腾,也再难有一丝一毫动弹。
我忽然陷入了比洛乘云更加绝望的境地——他已然失去了素未谋面的双亲,
我尚且还拥有的母亲却以无上武功将我困住,只为以自己名节来拯救他——四肢
百骸内的元炁可以轻易地将我心脏震碎、将我五脏化为齑粉,但我还有无尽的悲
愤,我要质问我的母亲,为何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在洛乘云希冀而好奇的目光中,娘亲还是以第一人称说出了一句话:" 我生
平最讨厌便是自寻短见之人,全然放弃了一切的希望,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洛乘云几乎要傻笑起来了,一股勃勃地生机从他双目中爆发,痴痴地看着娘亲绝
美仙颜,说道:" 仙子,我不会寻死了……" 但我体内的生机却瞬间被抽干了,
仿佛久旱的沙漠、干涸的河床、竭水的枯井,勿需娘亲的神神功,身体与元炁归
于平静,眼睑低垂,愤怒而冷静地等待着事态发展。
" 你先休息吧。" 娘亲叹息着说了一句,玉手一挥,一股磅礴元炁涌入洛乘
云的体内,他眼中睡意袭来,望着娘亲的头颅缓缓低下,身体渐渐放松,安详地
睡着了。
" 唉。" 见洛乘云沉沉睡去,娘亲长叹一声,这才将眼光投向了我。
我周身的压力顿时化为乌有,身体再次听从我的指挥和支配,但我却久久未
动。
" 霄儿……" 比太阳从西边升起还稀罕的事情发生了,娘亲的语气竟略带歉
意。
若在从前,我必会为此而受宠若惊,正如儒家圣人所说的那般," 子为父隐
" ,我对待娘亲亦如是;但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冰冷如铁,却又燃烧着灼炽的愤
怒。
道歉?为谁道歉?为了她将我困住而道歉吗?还是为了洛乘云而道歉?
我惨笑一声,绝望地看向娘亲:" 呵呵,母亲大人,孩儿方才差点做了你'
生平最讨厌的人'." " 霄儿,你冷静一点。" 娘亲试探性地朝我踏出一步," 你
听娘解释……" 我语带讥讽地说道:" 解释?不用解释,孩儿明白母亲大人的宅
心仁厚,不就是为了救他一命嘛。" " 霄儿,你明白就好……" 但娘亲不知是听
不出来还是不愿点明,竟似乎松了一口气。
" 但救人犯得着玷污自己的名节吗?!" 我生平第一次对着娘亲声嘶力竭地
怒吼,眼中却溢满了泪水。
" 霄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名节对娘来说无关紧要……" 娘亲果然生
性高洁,超脱于俗世之上,悲天悯人,置之如身外之物。
但这份高风亮节却教我的怒气更加狂涨:" 但是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听了
此话,娘亲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娘都无所谓,怎么对你又至关重要了……" "
这关乎着我是谁的儿子!关乎着谁是我的母亲!" 我低吼着,任由眼泪掉在尘埃
里," 你这样随意抛弃,置我于何地?!又置父亲于何地?!" 似乎没想到我会
将父亲搬出来说项,娘亲一时间怅然若失,旋即又苦笑道:" 倘若你父亲在世,
恐怕也不会反对……" " 你怎么知道?!此时此刻,你又没问过他!" 怒火燃烧
着脆弱理智,我不顾一切地嘶吼," 还是说你和媛媛一样是个以貌取人的庸俗女
人,你也被他的外貌吸引了!" " 柳子霄,我可是你的母亲!" 娘亲美目霎凝,
仙颜布上了一层寒霜,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生冷。
" 哈!母亲?" 我心冷如冰,怒极反笑,却又涕泗横流,也许极为滑稽可笑,
" 为了一个外人,用盖世神功将儿子困住不得动弹的母亲?为了一个外人,和儿
子争执的母亲?!十多年来,从未夸奖过儿子一次的母亲?!十多年来从未对儿
子笑过一次的母亲?!十多年来,从未给儿子做过一次饭的母亲?!" 十余年里
逆来顺受的我,将对母亲的诸般期待与所遭受的冷遇化为了一连串的惊涛骇浪,
将娘亲问得哑口无言,那副玄冰傲雪般千年不化的旷世仙容第一次出现了局促的
神色,竟是张口无言。
见母亲答不出话来,我更加失望,阴阳怪气地说道:" 呵呵,孩儿能够拥有
您这样的母亲大人,真可谓是' 三生有幸' 啊。" 听了如此讥讽辛辣的话语,娘
亲面色一凝,严肃而坚决道:" 柳子霄,此番事态,事急从权,我一时间无法向
你解释,改日……" 娘亲做事向来一意孤行、不可违逆,我失望地摆手,打断了
娘亲的话,反唇相讥:" 母亲大人做事,何须向人解释?何曾向人解释?要不干
脆连我这个儿子也不要了,免得您再费心思考编排该如何解释。" " 柳子霄,你
……" 愤怒第一次扭曲了娘亲倾城绝美的面容,那紧锁的眉头,圆睁的桃花眼,
无一不在诉说着谪凡仙子出离而幽冷的怒火。
但那怒容转瞬即逝,换上了一副更凝重的神色,一袭白衣如魅影般瞬移到我
面前,伸手将我拦在身后:" 霄儿小心,有强敌来袭。" 我正以为不过是娘亲转
移话题的拙劣伎俩,却从这句话中真切地听出了她的严阵以待、全力以赴,以及
一丝忐忑不安。
不安?当世谁能让功至化境、武至巅峰的娘亲不安?
除非与娘亲同样是绝世高手!
这个念头恰如闪电一般撕裂我的脑海,未及反应,庭院中便出现了一道人影,
我甚至未能看清他的轨迹,仿佛凭空出现的鬼魅!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再也顾不上勃发的怒火,化为无尽的担忧。
来人一袭渚青长袍,峨冠博带,蒙着面巾,苍眉烁目,额生横纹,鬓边几缕
白发,诉说着他的年纪已然不小。
来人距离我和娘亲二十来步的距离,负手而立,闲庭信步,声音略显沧桑却
如洪钟大吕,缓缓说道:" 谢仙子,一别二十年,重逢时却已成人母,时光荏苒
啊……" 他一副物是人非的缅怀模样,几乎让我怀疑是娘亲的旧识。
" 我从未见过你,但……若我所料不差,阁下便是二十年前江湖上称' 羽玄
魔君' 的水天教教主吧?" 娘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缓缓摇头,沉声道出他的
来历。
第四十八章风卷怒涛(二)
水天教教主?羽玄魔君?
从娘亲的谨慎严肃来看,他应当与娘亲一样同为绝世高手,没想到水天教教
主竟有如此高手坐镇,那为何当年会功亏一篑呢?
他蒙脸而来,口称重逢,但娘亲却说素未谋面,他当年很有可能是在暗中窥
视,但与娘亲打过照面,武者的五感最为灵敏,害怕身份暴露才出此下策。
" 哦,我那孽徒便是这般与你谈论本座的么?" 羽玄魔君眉头一挑。
娘亲细眉微蹙,并未正面回答,反而冷冰冰地问道:" 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 " 当世间故人凋零,本座不过想与仙子叙叙旧罢了,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呢?
" 语毕,羽玄魔君似乎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 哼,蒙首覆面,藏头露尾,谁人与你是旧识?" 娘亲冷哼一声," 若真想
叙旧,便摘下你的面巾" 青衣老者呵呵一笑道:" 与仙子坦诚相待,本座固所愿
也,只是仙子为擒风卫办事,本座的身份还不可暴露。" "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 娘亲悍然拂袖,转身便下了逐客令," 阁下请回吧。" " 仙子不与本座叙
旧无妨,但本座还可以与那孽徒的、呃……" 羽玄魔君一语未毕,娘亲霍然转身,
周身泛起一股彻骨严寒,浩瀚的冰雪元炁有若实质,翻腾着直奔青衣人而去!
羽玄魔君不得不将剩下的半截话咽下,眉头紧锁,身前升起一道若有若无的
清气壁障,袅若风烟,却能将娘亲的元炁挡住!
两人正以元炁相持对峙,异象渐生,但我却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仿佛周遭的
天地布满了锁链与桎梏,彻骨严寒压迫着我的身躯,令我动辄得咎。
耳中忽然传来娘亲的密音:" 霄儿,护住心脉,寻机退开!" 虽然我与娘亲
在洛乘云一事上生了隔阂,但此际娘亲正在与外敌生死相争,一切须以大局为重,
我自然不会过于任性,拖娘亲的后腿。
我赶忙调集周身的元炁,牢牢护住心脉,恰在此时,那彻骨的严寒一顿,浑
身忽得轻松。我心知这是娘亲为我放开一瞬的元炁威压,当机立断,迅速退后了
十余步。
对阵旗鼓相当的敌手,临阵分神不说,还自敛元炁,实乃大忌,很容易被人
趁虚而入。
我紧张地盯着二人,生怕娘亲因此而落入下风,但羽玄魔君却并未得寸进尺,
那道清气殊无异动,只堪堪地挡住了薄雾似的冰雪元炁。
这机会虽然转瞬即逝,但以羽玄魔君同样旷古难逢的武道修为,没道理会失
之交臂啊?
我瞬间有些迷惑,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趁机发难,总归是好的,否则娘亲
恐将陷入困境。
身登武道极境之人,自古难逢,更何况是如今凋敝衰败的武林。
但此时此刻,边陲县城的一间陈旧苑子里,堪称旷古绝今的二人正以肉体凡
胎难以想象的神乎其技生死相争。
武者以招式拳脚互相攻伐,即使力有不逮也有脱身的余裕;以刀枪剑戟交锋
鏖战,哪怕身披数创,只需要害无碍,仍有苟全性命之能为;但元炁不同,此等
由气机采练而成的能量,与身俱在、与命相连,一旦两人的气机牵引、元炁争极,
不到一方油尽灯枯便几乎无法停止,几乎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除非两方同时收去元炁方可安然无恙,当然这是对一般武者而言,元炁无法
破体,一旦拼上了内力,便无可脱身,似娘亲、羽玄魔君这等绝世高手,是否拥
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手段、足以安然退却,尚在未定之天。
但我自然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不甚明了的事情上,只能祈祷娘亲可以力压羽玄
魔君,双方皆以浩瀚磅礴的元炁针锋相对,无论是谁力有不逮或者身败气竭,都
不可能好受,甚至很难全身而退。
二人在庭院中对峙争锋,已然显现了莫名异象:娘亲这一侧严寒彻骨,空中
凝出了片片雪花,翻飞乱舞,俨然如同寒冬腊月里天降瑞雪,地面上冰霜的冰霜
已然蔓延至我的脚下;而羽玄魔君那方,清气蒸腾,元息氤氲,仿若淡淡气旋围
绕着他。
两方磅礴的元炁碰撞、摩擦,在二人中央产生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界限,划分
了大相径庭的两方世界。
我一瞥,看见了还在梦乡里的洛乘云,娘亲无暇顾及,冰霜已然快蔓延至他
脚上了,倘若我不施以援手,恐怕即将被彻骨严寒所伤甚至所杀。
大敌当前,娘亲为护我周全甘愿露出致命的破绽,而对洛乘云则生死难顾,
这总算让我心中好受一些。
毕竟是娘亲要救的人。
我长叹一声,将洛乘云扛起,快步退到西厢,将他放在走廊上依靠着墙壁和
柱子,赶紧回身紧盯战场。
此时娘亲与羽玄魔君的对拼已然到了关键时刻,飞雪飘舞间,娘亲的青丝白
袍均是猎猎作响,氤氲清气里羽玄魔君的青袍面巾也在上下翻滚,冰雪与清气互
不相让,彼此推拒。
" 困于葛藟,动悔有悔。" 忽而羽玄魔君长吟出声,场中异变陡生。
正在拉锯的氤氲清气与冰雪元炁轰然散开,霎时间漫天冰雪扑面而来,氤氲
清气化去形迹。
我正欲抬手防护,那晶莹的冰雪忽然消散于无形,如泥牛入海,再放眼望去,
冰消雪融,大地霜除,仿佛方才的异象不过是南柯一梦。
庭院中烟尘伏地而向四方散开,一袭白衣与青袍仍然岿然对立,二人神色皆
是如常,仿佛并未受伤受损。
羽玄魔君抚了抚面巾,喟然叹道:" 本座不说便是,仙子何至于此呢?" "
我再问一遍,恶客临门,所为何事?" 见娘亲面容冷峻,身形傲立,语气无常,
我总算放下心来,却并未出言拖累。
" 呵呵,也罢,本座就开门见山,本座知道仙子为何来此,但请仙子将事情
查明,还我水天教一个清白。" 羽玄魔君语出惊人,竟然要求娘亲还他水天教一
个清白,如此说来,他不承认屠村之事是他们所为了?
可为何水天教不自己去调查……
思及此处,我不禁莞尔,暗骂自己太蠢,纵然水天教能查到真相,官府也好
军队也罢,却不可能采信——无他,只因水天教已被打上魔教的烙印,百口莫辩。
娘亲自然没我这么涉世未深,蹙眉淡然道:" 水天教手眼通天,你们连蛛丝
马迹也没调查出来吗?" " 不瞒仙子,血案现场地处边陲,本教也是鞭长莫及,
栽赃陷害一事的内情,本座一无所知。" 羽玄魔君缓缓摇头,自承不知。
娘亲淡然拂袖,再次下了逐客令:" 既如此,魔君请回吧,此事我自会查明,
但无论是水天教还是其他人犯下滔天罪恶,我绝不会姑息。" " 那是自然,果真
是教众擅自妄为,不劳仙子动手,本座亲自毙了他们。" 霎时间,那袭青袍消失
不见,仿佛蒸发于天日下的鬼魅,只余一句告别:" 龙行万里开天路,鹤去十州
一点尘。" 俳句颇有气势,我却听出言外之意,你们在明而我在暗中,勿需枉费
心机。
论规模,楚阳县城比百岁城还要小上半成,但羽玄魔君既有不世轻功,我等
又不知其面貌特征,若想揪他出来,无异于痴人说梦、大海捞针。
我正为羽玄魔君离去而松了一口气,但娘亲忽然娇躯一颤,抬手至面,似乎
吐血了!?
第四十九章风卷怒涛(三)
" 娘亲!" 我快步奔了过去,口中焦急地呼唤。
正所谓母子连心,我全然忘记了方才母子间的龃龉冲突,牵挂着娘亲的伤势,
一颗心仿佛被紧紧攥住。
我跑到娘亲面前,果然见到娘亲的嘴角溢出了一丝殷红鲜血,玉面仙颜染上
了一丝煞白,我心痛万分却又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做。
娘亲以玉手抹去嘴角鲜血,强笑道:" 娘没事,霄儿不用担心。" 自我记事
起,还是第一次见娘亲受伤,不由得心疼地问道:" 娘亲,怎么会这样?" " 娘
与羽玄魔君元炁相接,他以秘术强行中断,我们二人都受了巨力反噬。" 娘亲几
个深呼吸,运气稍微调息,才似乎恢复如常," 霄儿,娘需要静修调息一个时辰,
否则有损功体。" " 嗯。" 我使劲地点点头,本想开口询问羽玄魔君是否会去而
复返,但他与娘亲应当同样受伤不轻。
此时此刻,我身为一个男子,应当中流砥柱。
我眼中的犹豫之色只一闪而过,娘亲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展颜微笑道:" 霄
儿无需担心,羽玄魔君所受损伤不比娘轻,若不及时调息必会伤及根本,短时间
内他不会再来。况且娘的太阴遗世篇素有疗伤之能,他若再犯,娘也能率先恢复。
" " 嗯。" 我虽然决定了要独当一面,但还是微微松了一口气,毕竟方才两
位绝世高手的交手场面实在太过震撼骇人、太过匪夷所思。
" 霄儿,其他的事稍后在说。" 娘亲转身向东厢而去,忽又扔下一句," 将
他好生安置。" 我默默点头。
娘亲的两句话含义不言自明,第一句自然是指母子二人争吵一事,本已面临
母子决绝的关头,但羽玄魔君却忽然来犯,还与娘亲两败俱伤,我自是不能再任
性;第二句则是指洛乘云。
我心情复杂地走向走廊上躺着的洛乘云。
此时他为娘亲的冰雪元炁所安抚而深眠,以我含章剑吹毛短发的锋利,若是
一剑封喉,他连痛苦都不会有。
但我最终叹了一口气,收敛了杀机,我心中明白,他虽是我们母子二人龃龉
的起因,但症结却不在他身上,而是娘亲。
娘亲想要挽回他的死志,我虽然不甚乐意但也不会阻拦,毕竟人命关天,他
的命途多舛也叫我生出恻隐之心。
关键在于娘亲所用的方法,这才是令我出离愤怒的根本原因。
我将洛乘云扛进了他所居住房间里,轻轻放在了床榻上,任由他四肢乱摆,
便转身离去。
我又不是婢女奴仆,不必伺候他舒服睡觉。
这么想着,我出了房间,心中萦绕的是与娘亲的冲突,我要静静思考,参透
为何我会对娘亲的举动如此敏感、愤怒。
正当我向石墩石桌走了十几步的时候,眼前突然一花,一抹青色人影遽然出
现在庭院里,仿佛是从地府冥界里钻出来的鬼魂一般。
竟是去而复返的羽玄魔君!
糟了!
娘亲静修调息,心神收摄,无法得知外界情况,而凭我的微末伎俩绝非他的
对手。
我运起元炁,正要放声呼喊,羽玄魔君眼睛一眯,流露出些许笑意,身形一
闪,一只略显苍老的大手鬼魅般攀上了我的后颈——电光火石间,羽玄魔君已然
瞬身至我身旁!
一股磅礴无匹、刚猛无俦的元炁钻入了我的身体,我瞬间感觉全身气机、元
炁被压制,仿佛在紧密啮合的器械间插入了坚不可摧的硬物。
后颈乃是躯干与头脑连接之所,同样为人体要害,劲力催吐之下,轻则如吴
老六那般不省人事,重则魂飞魄散。
此际要害落于人手,一股寒意自我心中升起。
但我心中所想的并非死生之事,而是涌起了对娘亲的不舍与歉意。
娘亲,孩儿不孝,要先走一步了,没想到死前给娘亲留下的回忆,竟然是激
烈的争执……
娘亲,孩儿恐怕在劫难逃,没想到竟应了那句怒言,您就当我不曾存在过,
这样就不必伤心了……
想到此处,我心中苦涩,一滴眼泪滑落,闭目待死。
但奇怪的是,羽玄魔君却并未痛下杀手,仅仅制住我的气机与元炁便没什么
动作,见我这番模样,反而又气又笑道:" 你小子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胡思乱
想些什么呢?放心吧,老夫不会伤你的,只需要你乖乖跟老夫走一趟。" 虽然他
话语听起来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但实则不容我置喙。
只听羽玄魔君深吸一口气,眼前景象骤然破碎,如奔雷迅电、浮光掠影,身
畔疾风呼啸。
突如其来的奇绝之速,带来了强烈的不适,几乎让我无法睁开双目!
这简直就是世间极速!
我勉强睁开眼睛,目力与反应却根本无从知道他的行经路线;功体被元炁被
制,我也无法感知到他到底是如何轻身瞬步。
除了两次起落——应当是——我能明显感知到,其余的画面就像一塌糊涂的
染料一般,全然分不清。
强烈的不适让我无法思考,但这般极速行进也并未持续多久,风驰电掣般的
画面便骤然停滞,我猝然向前扑去,幸好身体被羽玄魔君元炁一带一吸,方才稳
住身形,但随即一股反胃感涌上心头,教我头晕眼花,差点呕吐出来。
" 唔……" 我躬身捂嘴,赶忙调运元炁,游遍四肢百骸,平抚心神。
羽玄魔君已然从我后颈离开,但以他当世无敌的神速,哪怕放任我先奔出数
里之地,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以我的微末武功,断然无法自这等绝世高手掌控中逃脱,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也不作妄想。
他说不会伤我,这让我心中稍定,但心中戒备仍未完全放下——羽玄魔君不
惜根基受损、功体存罅,也要将我擒走,图谋定然非同小可。
他虽自称不会加害于我,却并未说过不会以我筹码为胁迫娘亲就范,让娘亲
乖乖为水天教洗脱罪名。
适才娘亲与我大吵一架、争执不下的场景历历在目,母子间的龃龉未消,但
倘若世上还有什么东西称得上是娘亲的弱点、软肋,那恐怕也只有我这个儿子了
——这点我毫不怀疑。
思虑至此,我已平复了头晕眼花的呕吐感,方才有空打量所处之地。
庭院中一座三足两耳的高大青铜鼎巍然镇守中央,北面是三清阁、四御殿,
门户大开,灯火点点,神像依稀可见。
而我所处的正是东面客堂前方,对面也是同样形制的客房,二者都是门户大
开,陈旧的木椅与席床一眼可见,但并无香客。
我心下了然,这是一座道观,背靠山林,却不知为何略显萧瑟破败,年头古
旧,漆剥色老。
" 谶厉道兄,速救愚弟!" 此时此刻,羽玄魔君额发冷汗,手捂胸口,朝着
客堂里求救,声音看似平静,却压抑着颤抖。
" 来了来了。" 客堂大门,一位头戴玄冠的羽士踏步而出,鹤发童颜,精神
矍铄,仙风道骨,赫然一副得道之士的模样。
我心中暗凛,想必他就是羽玄魔君口中的谶厉道长了。
来人面容清瘦,气质沧桑,目光昭昭,绕着羽玄魔君踱步,上下打量一番道:
" 嚯——可以啊,先与人以元炁对拼,受了反噬之后不思静养调息,反而强提元
气、强运功体,真是不爱惜你这残躯和武功。" 谶厉道长口中不留情面,但略显
老态的右手萦绕着淡青色的奇异元炁,贴在了羽玄魔君的胸口,钻入了他的身体。
羽玄魔君的脸色这才缓缓恢复正常,道:" 若非有道兄在此,愚弟也不会如
此拼命,只因此事关乎我那孽徒。" 听了二人的一番身临其境般的诊断与问答,
我才知羽玄魔君为何胆敢以身犯险、不顾功体,便是因为有这谶厉道长在此,足
可以为他解决后顾之忧,而非他比娘亲修为更高、武功更强。
" 现下只是梳理了你紊乱的内息,撑不了不久,若想根治,跟我进来吧。"
谶厉道长收回元炁,拂袖进了客堂。
羽玄魔君点头示意,转身对我道:" 若老夫所料不错,你当姓柳。柳小子,
现下老夫需要调理功体,你且自便,稍后老夫再来与你谈谈你生身父亲的事情。
" 说完,他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客堂。
我深陷羽玄魔君之手,本就是插翅难逃,此时更从他口中得知,他似是熟知
我的父亲,这更让我绝了逃跑的念头。
这是天仙化人的娘亲禁绝我提起的事情,对我来说,父亲至今仍是云山雾罩、
朦胧无念。
水天教教主、以身饲魔、孽徒等线索此刻如同百川归海般汇集起来,我脑海
中划过了一个念头,难道……
算了,我摇摇头,今日之内便可得知答案,此时无需妄加猜测。
我必须听听羽玄魔君的说法——纵然不可轻信,却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很
快,我便决定了留在此处。
只是不知谶厉道长需要为他调理多久,若是耗时过长,娘亲自静修中醒来会
不会焦急地到处找我呢?
我叹了一口气,想到娘亲,比起担忧她会否因我失去分寸,更加横亘在我心
头的却是今日我与娘亲的龃龉、冲突,以及一个疯狂生长的扪心自问:为何我会
对娘亲不惜名节挽救他人死志的行为愤怒异常?
第五十章风卷怒涛(四)
凭心而论,我并非无情之人,对于洛乘云的悲惨遭遇,自不是无动于衷,甚
至动了恻隐之心,倘若有办法可以打消他轻生的念头,我也乐见其成。
但娘亲以自己的名节为代价而行此事,则不在我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我知道,娘亲别无他法,此举只是权宜之计,即便给洛乘云以微渺的希望,
事后未必便会给他机会追求自己,甚至连虚与委蛇都不会施舍,哪怕他俊美无比
——需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洛乘云今日死志坚决,只因接二连三的噩
耗太过突然,他一时不能接受;但教近几日他求生全身,之后便很难再鼓起勇气
自寻死路。
以娘亲的忠贞不渝,我丝毫不相信她是对洛乘云动了凡心或者寂寞难耐——
十余年来娘亲隐居葳蕤谷中,与我形影不离,一心养育我,从不见她有过不耐或
者厌烦,父亲以及我对娘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我就是无法接受她牺牲名节。
娘亲的权宜之计,让洛乘云燃起了摘取天上明星的希望——哪怕我明知娘亲
给予他的希望只是虚幻缥缈的水中月、镜中花——让他心中的非分之想再次萌芽,
谁知道他在心中如何亵渎高冷的娘亲!谁知他会不会幻想用《御女宝典》中的花
样来淫辱玷污娘亲丰腴风韵的胴体娇躯!
一想到此处,我便怒火中烧,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诚然,这种感情从伦理上来说,有些超常越界:其一,以我儿子的身份,不
应对娘亲的行为置喙,纵然她曾教导我过儒家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但她并不
拘泥于此;其二,娘亲是一个独立且坚定的女子,无论是对我的教导养育还是对
自己的决定,她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回转,今日哪怕被我挤兑讥讽得哑口无言她
也未移其志便可见一斑;其三父亲既已不在人世,也无世家大族的门风家规的约
束,娘亲便是自由之身,她愿意将自己托付给谁都无人能说她半句不是,更何况
仅仅是略微牺牲无形无质的名节。
事实上,自儒家圣人周游列国、布道天下起,此后诸王朝多是奉行儒家的思
想准则——除了以法家思想为准绳的白虎王朝——然而虽有三纲五常、三从四德
的约束,却从未有哪朝哪代禁止过再婚再嫁——只有家风死板、家规森严的
高门大院、世家大族视之为丑闻孽风,其余皆不以此为虑。
就比如被我当成半个家人的牛婶,先后服侍过两任丈夫,育有三子一女——
大牛便是先夫遗子——而她的四位儿女与两任夫家的亲戚并未彼此敌视。
更别提历朝历代的公主王女,驸马身殁后再嫁以及招募面首之事,亦不在少
数,前有朱雀王朝的朝凤公主,近有本朝年号昭元的怀宗皇帝的十三女灵犀公主,
二者皆因驸马乃是征战外族的名将而留于史书。
凡此种种,皆可为寡母再嫁或再寻情人背书,有道是" 搭桥顺母意,杀僧报
父仇" ,我身为人子,却妄图以自身的意志阻止任何可能的行为、掐灭微弱的火
苗,哪怕仅止于为救生命而事急从权的名节牺牲。
但我心中通透无比,我并非是想为素未谋面的父亲守住娘亲作为妻子的身份,
而是想要为自己守住娘亲作为母亲的身份!
娘亲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无可比拟,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失去了父亲的我,
娘亲便成了唯一的支柱与羁绊,倘若失去了娘亲,我简直无法想象该如何在这个
世界上生存——与娘亲相比,世间万物都不值一提。
但这是我在未出谷前未曾意识到的,因为在谷中形影不离的岁月,教我从未
想到过、预料过、体验过失去娘亲的可能性,因为十几年的母子相依为命、朝夕
相处,让我对娘亲的存在、陪伴习以为常、理所当然。
直到出了葳蕤谷,才惊觉世上男子无一不被娘亲绝世美貌所倾倒,无一不对
娘亲心存非分之想,无一不对娘亲垂涎觊觎,无一不妄想着将娘亲从我身边夺走、
变为自己的禁脔!
如此恶念,让我极为排斥与敌视,让我不惜扭曲、对抗娘亲的意志。
我为何会如此敏感,仿佛被侵犯了领地的凶恶野兽?
我明明受着礼教的束缚,对娘亲只有敬畏孝顺,却为何还要保留对娘亲无穷
的占有欲,为何无法熟视无睹,为何无法放任自流,为何无法作壁上观,为何无
法弃若敝履……
那个答案,已然浮现在脑海中,蹿到喉咙,呼之欲出。
我摇了摇头,终究是无法欺骗自己。
究其原因,毫无疑问,是因为我深爱着娘亲。
尽管娘亲平日里冷若冰霜,尽管娘亲很少对我展现温柔,尽管娘亲十指不沾
阳春水,尽管娘亲从未为我烹食调羹,但我仍然深爱着娘亲,虽然我与娘亲相处
时保持着距离、少言寡语,但无碍于这份深爱,这是不讲道理的——硬要说为什
么,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是我的娘亲,她是将我带来这个世界并且在这个世界
上第一个见到的女人。
但这份深爱,十余年来不曾爆发过,既因为我与娘亲朝夕相处、不虞有失去
她的可能,也因为娘亲平素以母亲的威严以及严格的礼教压迫着这份的感情。
直到来了外界,遭遇了今日一事,我才惊觉自己对娘亲有着极强的占有欲,
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我都不允许别人染指、觊觎!
这个答案,是我所学习的伦理纲常所不能接受容忍的,是娘亲平日里言传身
教、潜移默化而想要将之禁绝湮灭的,也是一直被自己痛苦地压抑在内心深处的。
但此时此刻,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恍然发觉这二者已经被我视之为无物——
践踏伦常固然痛苦纠结,但这痛楚远不及失去娘亲的万一,正是这份痛楚让我义
无反顾、毫不犹豫地挣脱了儒家纲常的束缚!
我无法忍受娘亲离我而去,我无法忍受娘亲为别人损毁名节,我更加无法忍
受别的男子将娘亲拥入怀中、肆意轻薄,哪怕只是极微极小的可能性!
娘亲,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不,我不容许!若果真要发生,那就让我将别人取而代之吧!让我既保护又
毁坏娘亲的名节与贞洁吧!
没错,作为父亲的半身,没有人比我更加有资格继承他的" 遗产" ;作为娘
亲的半身,我早已是一个离乡既久的游子,我已被娘亲的温柔乡拒之门外长达十
数年,没有人能够阻止久旅异乡的游子回归故园!
即便是超凡脱俗、冷若冰霜的娘亲,我也决不罢休。
第五十一章风卷怒涛(五)
其实,禁忌的种子早从伦常的土壤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为枝繁叶茂的参天
大树,一举一动萌荫既久,只是此前我不曾抬头看过罢了。
但要如何讨得娘亲的芳心呢?
玉龙探花当初为洛乘云出谋划策的一席话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他虽然是一介
令人不齿的淫贼,但不得不承认他经验老道,仅凭蛛丝马迹就能制定出有条不紊
的计划。
然而,我仔细思量之后,却发现这个计划不适用于我。
原因无他,我的身份,是绝世仙子的亲子,而非其他。
十余年来娘亲一直对我申以礼防,保持着距离,如今我更是长大成人,娘亲
对此的戒心想必定然更深,这是先天的劣势。
什么示之以弱、秀之以强,无疑是南辕北辙。
当务之急,不是其他,而是必须将洛乘云的事情解决,他一日存在我与娘亲
之间,分歧争执就一日不能解决,更何谈攻破心防了。
但我却难以寻找其他的办法来,难不成唯有将他一剑枭首?
不成不成,争执只是试图影响娘亲的决定,以我为人子的身份无可厚非;但
若对洛乘云痛下杀手,无疑是拂逆了娘亲的意志、愧对了娘亲的教导,届时他将
变成我与娘亲之间的死结,永无解开的可能。
一时之间,我竟然发现自己对此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不禁懊恼地在青铜鼎
足上捶了一拳。
" 柳小子,怨气郁结,心中有事?" 忽然,羽玄魔君沧桑的声音钻入耳中,
我慌忙转身,只见他正立于两三步处,青袍蒙面,眼带笑意。
此时不过一刻钟有余,难道那谶厉道长这么快就将羽玄魔君强运功体的后遗
症彻底治疗了?
我暗自惊叹,那道长于武道修为一途的理解真是高深莫测。
但此事涉及心中禁忌的秘密,我自然不会轻易吐露实情,戒备道:" 魔君通
天之能,猜不出来吗?" 我们一行人昨日才到楚阳县城,翌日羽玄魔君就找上门
了,不可不谓神速,定然是有教众目睹了我们的行踪。
" 呵呵,老夫并无他心通之异能,如何猜得到?" 羽玄魔君眯眼一笑," 倒
是你,决意称呼我为魔君吗?" 我略微一怔,便即反问道" 呃,难道你不是羽玄
魔君吗?" " 羽玄魔君只是江湖上的污蔑恶称——虽说老夫并不介怀。" 他缓缓
投来清亮的视线," 你可知,为何你娘对老夫全力出手?" " 为何?" 我心中明
白,正戏来了,便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
羽玄魔君双目炯炯地盯着我说道:" 因为老夫所要说的是,本座是来寻那孽
徒的儿子。" 这番话语如同针线将我所知的线索串联起来,我回望过去,询问道:
" 魔君的意思是,我的父亲,就是你口中的' 孽徒' ?" 羽玄魔君轻轻点头:"
看来你娘虽然对你守口如瓶,但你并非愚笨之人,想必早已有所察觉了。" 得了
他的确认,虽然与我心中猜测不谋而合,但心中仍旧存疑:" 魔君所言是否属实?
娘亲与我说,我父亲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怎么会是魔君的徒弟呢?" " 英
雄与魔徒,不过是不同人的看法罢了,并不冲突。" 羽玄魔君淡淡解释道,而后
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按师徒辈分来算,老夫该唤你一声' 徒孙' 呢。" 我知他
此言意欲何为,无非是想让我叫他一声师祖罢了,虽然他所说与我所知并无冲突,
但我还是决定慎重为先:" 魔……阁下与我今日才相识,阁下话中几分真假我尚
不能确定,那等称呼,还是延后再说吧。" 虽然此时不能确定父亲与他的关系,
但他所说不似作伪,一个绝世高手不至于放下身段来诓骗我这个初出江湖的小子,
倒是不好再称呼他为魔君。
" 呵呵,倒是个谨慎的性子,你父亲若能有你三分谨慎,今日老夫也不必称
他为孽徒了。" 羽玄魔君先是赞赏而后又惋惜,似乎感触颇深。
我皱眉问道:" 阁下此言何意?" " 没什么,不过是一个' 英雄' 与' 魔徒
' 的故事罢了。" 羽玄魔君长叹一声,缅怀似地娓娓道来:" 二十年前,水天教
欲襄大事,一举推翻玄武王朝的腐朽统治。
" 适逢你娘初出武林,受皇帝的谕令调查此事,与你父亲相遇,你那能言善
辩的娘亲说服了他,认为以天下苍生为念,维持王朝稳定才是上策。
" 也是造化弄人,正值此时,太宁炿扳倒了权相蔡渊并肃清了他的党羽,朝
堂吏治为之焕然一新,下诏轻徭薄赋与民修养生息。
" 你父母二人认为他是中兴之主,将会为黎民百姓谋得福祉——后来他们还
入京觐见——因此你父亲更加坚信,便选择了将水天教的义举透漏给朝廷。
" 于是擒风卫顺藤摸瓜,扼杀了起义,事败之后不少组织分崩离析、教众身
死魂灭。
" 这便是你娘亲所谓之' 英雄' ,而我所谓之' 孽徒' ,水天教众所谓之'
叛徒'." 这个故事很简短,却十分清晰地将" 英雄与魔徒" 的原委脉络厘清,父
母与水天教的选择孰对孰错一时间难以辨明,我只得长叹了一口气,问了个不相
关的问题:" 我父亲……叫什么名字?" " 连生父的名讳都没告诉你,你娘行事
果真滴水不漏。" 羽玄魔君感叹一句,而后郑重说道:" 你父亲姓柳,名冥,字
狱残。" 柳冥,柳狱残。
我在心中默默咀嚼这个名字,不禁觉得有些荒唐:身为人子,已然长大成人
却不知父亲名讳,娘亲对此绝口不提,我竟还要从外人口中得知。
" 那阁下的名讳呢?我该如何称呼?" " 老夫的名讳不值一提,原本告诉你
这徒孙也无妨,不过你回去必然瞒不过你娘,若被朝廷知晓老夫亦是头疼,便恕
老夫敝帚自珍一回。" 羽玄魔君隔着面巾抚了抚下颔," 你照旧称呼老夫为魔君
便是,虽然不好听,但也无关紧要——你若真有心,叫一声师祖,老夫就心满意
足了。" 我一阵沉默无语,就是因为不想叫你师祖,我才问名字的。
忽然,我想到自己所负的奇怪武功,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毕竟羽玄魔君是父亲的师傅,应当不至于对他的武功一无所知才是。
于是我筹措了一下言辞,问道:" 阁下是否知道,我身上的武功有何玄机?
"
第五十二章风卷怒涛(六)
羽玄魔君老眼微眯,呵呵笑道:" 二八年华便跻身一流高手之列,难道对自
己修习的武功还不了解?" 我一听便知道他是在明知故问,白了他一眼,没好气
地说:" 阁下何必戏弄于我?" " 哈哈哈哈,你这徒孙,真是不懂尊老爱幼。"
羽玄魔君抚掌大笑,又口气一转," 老夫将你带来,便是为了此事,这番相问正
中下怀——你且说来,是如何发掘体内元炁的?" " 发掘" 二字甫一出口,我便
他对这奇异的武学确实有所了解,于是缓缓道来:" 大约十一二岁时,我尚未踏
入武道,丹田却偶尔会蹦出一丝元炁,使我劲气控制不住,毁坏物事;而后娘亲
仔细探查了我的体内丹田,让我开始修炼外功,每日至筋疲力尽就会引出元炁。
如此练习一年之后,我就寻到了气感,能够控制丹田内的元炁并循其运行脉
络加以采练,但是无论我如何采练,却总感觉到丹田受到了桎梏,无法突破极限、
打破瓶颈。" 羽玄魔君听后赞赏道:" 耗尽体力以引出元炁,你娘的武学见解不
可谓不高啊!不过却终究无法堪破,老夫与你父亲的得意之作。" 接下来就是重
头戏了,我凝神静听,羽玄魔君负手而立,语带自豪:" 十岁时,自你体内丹田
散发出的元炁,乃是你父亲所遗留。" 我点头道:" 娘亲也是这么猜测。" 他的
答案与娘亲的猜测不谋而合,但其中有一个巨大的疑问:父亲是如何做到将元炁
留存与他人体内的?
一般而言,元炁乃武者自身气机所凝练,故而于外人而言无异于猛兽毒虫—
—除却娘亲兼有疗伤治创的冰雪元炁,可能近日所见的谶厉道长的青色元炁也属
此列——无论武者有心或是无意,若非精心控制或被对方压制,元炁绝不可能于
他人体内相安无事。
据我所知,父亲身陨已逾十年之久,断无可能为我约束体内元炁,娘亲对此
也百思不得其解。
" 但你娘亲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见我点头,羽玄魔君眸中清光闪烁,继
续说道," 那是因为你父亲所修炼的功法——永劫无终——本质就是' 为他人作
嫁衣裳' ——此功法所修炼的元炁,就是为了赋予他人而采练的。" 我不可置信:
" 这……如何能够做到?元炁入他人之体,不是消散就是侵袭血气……" " 世界
之大无奇不有,你今日有此功力,便是证明。" 羽玄魔君缓缓摇头,"'永劫无终
' ,不同于寻常武学功法的采练并行,而是先采后练——先将庞大气机采集至体
内,再行凝练。如此练炁,原非异事奇闻,只是弊端不小,故而各家各学皆不如
此行气练功,只因如此练出来的元炁并不精纯,至少有半数将会消散。但这弊端,
却成就了' 永劫无终' 的奇异能为——本就是要消散的元炁,赋予其他人亦无障
碍。" 这倒是另辟蹊径、奇思妙想,但我心中仍有疑问:" 可是,并非人人都能
开辟丹田,又如何储存元炁呢?" 羽玄魔君仰天一笑:" 哈哈哈,徒孙,' 永劫
无终' 并非是为了造就绝顶武者,而是为了赋予常人一定气力的。" " 这是为何?
" 我更加不解,诸般武学无一不是凝练元炁以壮自身,羽玄魔君与父亲却为
何生出这般截然不同的理念呢?
" 徒孙,你既知水天教宗旨乃是为了推翻朝廷,那么则免不了与军队官兵正
面对抗,而当时我等所能鼓动的无非是平民百姓、劳苦大众,他们体弱气虚,仅
以力量而论,决然胜不了训练有素的士卒。" 羽玄魔君摇头回忆,背手而言,"
为了扭转此等劣势,老夫参悟了' 永劫无终' 的基础理念,再加上你父亲的天纵
英才,方成就了此等奇功——将即将逸散的元炁输送至常人体内,可在一二个时
辰内反化气机,使他们拥有不输正常男子的力量。" 此番话震撼非凡,羽玄魔君
与父亲发常人所不能想的创举确实惊世骇俗,但我细思之下,却发现其中有不足
之处:" 阁下与父亲的创举属实厉害,但……寻常武者所能凝练的元炁远不如你
们这等绝世高手精纯磅礴,更何况还要散去一半,又能赋予人几分力量呢?" "
呵呵,好徒孙,心思真够缜密,这也是当年老夫所无法解决的难题。" 羽玄魔君
眼中赞赏之色毫不掩饰,而后感叹道," 但这正是你父亲惊才绝艳之处了,徒孙
既知元炁乃是由气机采练而来的,那么能否回答老夫,在何种情况下,人体所产
生的气机是最多的呢?" 这个问题确实耐人寻味,我皱眉深思,一一说出了我的
推测:" 是晨起晚眠?不对,是酒足饭饱之后?也不对……到底是……" 羽玄魔
君对我的各个猜测摇头否定,一双微眯的老眼带着笑意。
正当我穷尽了思虑,准备放弃时,忽然一个与气机有关的现象浮现脑中——
那就是我被娘亲动人的胴体曲线刺激得气机紊乱——我灵光一闪:" 莫非是…
…感情……波动剧烈的时候?" 我自然不可能说是偷看娘亲腰臀,只得换了
种说法。
" 啧啧啧,孺子可教。" 羽玄魔君连连点头,称赞不已,肯定了我的答案,
" 不错,正是如此,但凡常人,喜怒哀乐等情觉难自制之时,体内的气机便会不
受控制地紊乱,同时也会产生较常时更多的气机。你父亲以此为核心,再加上我
的基础理念,于是便成了' 永劫无终' 这等奇功。" " 父亲真是……天纵奇才啊!
" 虽然我猜中了父亲当时的构想,但我只是按图索骥,并不以为以自己的智
慧能够在一穷二白的境地中开辟如此不同寻常的道路,因此我的感叹之情毫无作
伪。
同时也堪破了如此行功的另一个好处:感情波动之时,采练效率甚低,但这
个弊端对于永劫无终的先采后练却是毫无影响,真是天造地设一般的构想与理念!
" 但父亲是怎么做到将元炁留在我体内十余年的呢?" " 这个问题老夫也不
得而知,但老夫猜测,应是你作为他的儿子,元炁与你相性契合无比,才能做到
如此地步。" 羽玄魔君也摇头不已,并无结论," 若是老夫早个十余年与你相见,
也许能够堪破其中奥秘,如今嘛,除非你父亲死而复生,否则其中奥秘或将永世
难解。" " 哦……" 得了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我不禁有些失落,但很快扫去此
感,转而问起另一处异样:" 阁下可知,为何我的修为到了难有寸进?" 羽玄魔
君呵呵一笑:" 此事并不难解,因为你缺少一颗道心。" " 道心?这是何物?"
顾名思义,我隐约感觉与道家脱不了干系。
" 所谓道心,本是道士所以观想天地、格致万物的恒念。你父亲将道家铸养
道心的方法融入功法之中,作为刺激气机的情感来源;因道心恒在,故而气机恒
盛,因此' 永劫无终' 的进境极快,可谓是一日千里,一年抵十年之功。而缺了
道心,便与平常武学无异,功体到了一定境界,更是无法寸进。" 原来如此,缺
少了最关键的道心,难怪无法突破瓶颈。
虽然我很想问铸养道心之法,但却有些开不了口,羽玄魔君对我知无不言言
无不尽,实在不好得寸进尺,况且此人意图不明,不能随意受他恩惠。
羽玄魔君却是人老成精,一眼识破了我的忸怩,抚颔笑道:" 铸养道心之法,
告诉你这徒孙也无妨,不过以寻常的感情为道心,进境亦是缓慢。喜怒哀乐,你
可知你父亲以何为道心?" " 不知。" 这一番卖关子的语气听来好似卖弄,我实
无心情虚与委蛇,干脆不作猜测,摊开双手。
羽玄魔君一怔,而后又笑道:" 也罢,老夫就不卖关子,你父亲的道心乃是
' 天下黎民'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你娘说服——他以百姓疾苦为念,哀民
生之多艰,怒朝政之苛厉。寻常武者,无不心神安宁、深眠无梦,但你父亲却恰
好相反,忧思不断,愁容满面,夙夜难寐,宿无好梦,这正是' 永劫无终' 名讳
的由来。" 以天下黎民为道心的魔君传人,怎么听怎么奇怪,可我反而对父亲敬
佩有加,为了心中理想信念,背负着如此痛苦前行,不愧为大丈夫、大英雄。
然而思及自身,却明白自己无法轻易下决心背起这份重逾泰山的痛苦与责任,
哪怕我对纸醉金迷万分厌恶,哪怕我对昏庸帝王歹言相向,都免不了惜身之念,
更何况我还只是个离不开娘亲的小子。
羽玄魔君见我没有刻意强求,似也有些欣慰,颔首道:" 待你决定了以何为
道心,老夫随时可以告诉你,但现在么,暂时保密,免得你一时冲动,坏了自己
的武道前途。" " 嗯。" 我点头同意,与娘亲的隔阂尚未解决,也并非铸养道心
的时机。
第五十三章风卷怒涛(七)
" 那阁下打算如何处置我的……武功?" 我自然没忘记羽玄魔君曾说,掳我
来此乃是为了永劫无终:他也许是打算将我的功体废去,又或者是想将永劫无终
的行功心法复写,加以回收。
若是前者,我只能坐以待毙;若是后者,我对此功法也不甚了了,他必以元
炁入体探查经络,同样不会好受。
羽玄魔君看出的担忧,不置可否地道:" 呵呵,徒孙,老夫曾说过不会伤你,
向来言出必践。永劫无终乃是老夫与你父亲共同参悟,如此发前人所未有的创想,
直至你父亲离开水天教,一切都仍只是在黑暗中探索而已,成文的心法尚属未定
之天。如今他能将功法传承于你,想必是有了不可忽视的突破与进步,固然对水
天教有不小的帮助,若是换了十余年前,哪怕你是老夫徒孙也定会痛下辣手,只
不过如今老夫已然明悟,欲成大事,关键不在力量之多寡、强弱。" 我心中的担
忧散去,转而问道:" 那关键在什么?" " 天下大势。" 羽玄魔君淡然说道:"
当今天子,沉迷声色犬马,贪图享乐,大兴土木,卖官鬻爵;如今朝堂,文武百
官,贪污腐朽,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勾心斗角,盘剥吸血,搜刮民脂民膏;佛
门王室,不事生产,而受黎民供奉,好吃懒做,夺人妻女,纵欲无度,纨绔骄恣;
而今民生,苛捐杂税,徭役繁重,殚其地出,竭其庐入,漂泊转徙,十室九
空。
玄武王朝,国祚尽矣。" 我越听眉头越是紧皱,玄武王朝已然到了如此境地
吗?
娘亲虽然以儒家经典教导我,但对于忠君爱国却并不强调,再加上我久居山
野乡林,因此我对于玄武王朝以及当今天子等并无那般迂腐死板的敬畏虔崇之心、
君君臣臣之念。
待羽玄魔君一声长叹,联想到那小小驿站里的奢侈晚宴,我不禁站在了水天
教的一侧:" 难道二十年前的大势不足以成事吗?还有,阁下武功如此之高,为
何不对那些贪官污吏施以惩戒?甚至取皇帝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啊。" " 二十年前,
权相蔡渊虽然权势滔天,但仍有仇道玉一党掣肘,二者相互制衡,本是先帝刻意
为之,因此两方的党羽均有收敛,百姓尚能勉强度日,当此之时欲行改朝换代之
事颇为勉强;自德臻皇帝听信了仇道玉冠冕堂皇之言,将蔡渊及其党羽扳倒清算
后,仇党便一家独大,自此朝堂吏风日下,民生如炙焱炎,每况愈下。" 身登武
学极境的羽玄魔君语中充满了浓浓的无奈," 至于为何对贪官污吏袖手旁观,实
在是因为老夫纵然武功盖世,可杀千百蠹虫,却杀不了贪污腐败的恶风,杀不尽
自私自利的人心;老夫纵然杀得了那骄固横奢的独夫,却杀不尽那群吸血寄生的
皇亲国戚、佛徒僧尼。" 更加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对着贪官污吏、皇亲国戚痛批
蠹蛀、历数罪责的,心系百姓疾苦、忧思黎民生计的,竟是被朝廷打为魔教的教
主。
难怪玄武王朝要将水天教打成魔教,日夜监视有关他们的蛛丝马迹,欲使其
永世不得翻身——滥杀无辜、作奸犯科对王侯将相来说无关痛痒,但若是想要将
他们从太师椅、金龙座上拉下来,那就比杀父弑母还要不共戴天。
但我无意继续深聊此题,目前只是他一面之词,具体如何,还需待日后观察。
虽然此前的疑问几乎都得到解答,但仍有一个问题是我不得不问的:" 父亲,
他是如何死……过世的?" 父亲已死之事,年幼时娘亲就已告知于我,但我并不
清楚其中的细节与过程,再加上娘亲的态度,让我本能地觉得此中定有蹊跷。
" 约摸德化十年初,老夫接到教众的线报,发现了你父亲的踪迹,老夫便猜
测他是回心转意了。但那时他已被打出教门,无法与老夫取得联系。待老夫得到
讯息,寻到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却只在附近的无名山村发现了一场惊世大战的痕
迹,房屋土墙尽皆损毁,老夫便知他已横遭不测。" 羽玄魔君的声音带上了缅怀
与哀伤," 你父亲……如何身陨,其中细节老夫也并不清楚,但据事后收集的线
索推断,佛门与朝廷脱不了干系。" " 佛门、朝廷……" 我低声念诵着,心中滋
味莫名,悲伤愤怒自是有的,却并不真切。
朝廷的参与并不意外,父亲本就是水天教的魔君传人,一有异动定然是风声
鹤唳草木皆兵;佛门却是稍有些意外,那群光头镇日里说着" 扫地恐伤蝼蚁命,
爱惜飞蛾纱罩灯" 、"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哪怕是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
水天教也与他们毫不相干,却为何对我父亲痛下杀手?
不管怎样,我先记下了,日后再仔细调查。
" 多谢阁下告知。" 我郑重地抱拳感谢,无论羽玄魔君是否为我师祖,但今
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对他信了几分,我并不吝啬一句谢语。
羽玄魔君点头笑道:" 呵呵,徒孙不必多礼,你父亲乃我爱徒,你娘亲不愿
告诉你,自有她的考虑,但老夫却不能坐视你对此一无所知。" 提到娘亲,我心
中一阵复杂的滋味,难以言说,只能淡淡" 嗯" 了一声。
羽玄魔君双眼一眯,呵呵笑道:" 徒孙,虽然老夫对' 永劫无终' 毫无念想,
不过对于水天教的大事来说,多一分力总是好的。老夫特意请了谶厉道兄,以他
特殊的功体,既可摸清行功路线,又不致于损伤你的功体,还请谅解。" " 悉听
尊便。" 永劫无终本就是羽玄魔君与我父亲共同参悟的,他要取回原也天经地义,
我自是不抗拒——当然,在羽玄魔君手中无异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 如此便好。" 羽玄魔君满意地点点头,向客堂里呼唤道," 谶厉道兄,愚
弟有事相求。" " 又有何事?你功体又要崩坏了吗?" 人未至,声先到。
而后谶厉道长迈着矫健的步伐踏出堂门,没好气道:" 你这不是没事吗?"
羽玄魔君苦笑不已:" 道兄莫要戏弄愚弟了,这回乃是向道兄提过的厘清功法脉
络一事。" 没想到仙风道骨的谶厉道长如此毒舌,以他元炁破体的修为境界,灵
觉定然敏锐,不可能不知道羽玄魔君安然无恙,反而以此相讥。
" 哦,原来如此。" 谶厉道长点了点头,指向我道," 就是这小子?" " 嗯。
" 谶厉道长一边打量一边靠了过来,右手散发着淡淡青色元炁,吩咐道:"
小子,别动啊。" " 嗯。" 我依言静静站立,谶厉道长举起右手,轻轻印在我胸
前。
明明感觉到了那股青色元炁入体,但我的内息元炁却没有任何排斥与抵抗,
那淡青元炁在我奇经八脉内毫无阻滞地巡游,继而又进了丹田,升起一股舒服的
充盈感,只是我的功体仍旧毫无反应。
很快,淡青元炁便循着我的内息运转了一个周天,而谶厉道长也适时收回元
炁,袍袖一甩笼住老手:" 完事。" " 辛苦道兄了。" 羽玄魔君走上前来,抱拳
慰谢。
" 不辛苦,你少给我找点事就行了。" 谶厉道长丝毫不留情面,转身背对羽
玄魔君,青袍老者也不以为意,眯眼淡笑。
我一开始被谶厉道长的青色元炁的异常震惊,这比永劫无终更加适合" 赋予
他人力量" 啊!
但转念一想,心知谶厉道长所修习的恐怕是道家心法,如此奇功恐怕难以复
制。
谶厉道长斜眼一瞥便看出我的心思,没好气地道:" 贫道知晓你心中所想,
这般元炁确实可以毫无阻滞地融入他人机体,但精纯元炁将凝而不散,生出各种
异象来,比如多长几个手指,比如男子长出女性的乳房,又比如胯下孽根脱落
……" 我一听此话,不禁胯下一凉,读了《御女宝典》,我已经知道了胯下阳物
除了排尿还是交欢的器具,自是对男子至关重要,赶忙问道:" 道长,你宝贵的
元炁没有在我体内遗留吧?" 谶厉道长翻了个白眼:" 瞧把你吓得,离了我的心
神控制,它就会到处乱窜,你自己感知一下即可。" 听罢,我赶忙凝神运气自感,
仔细探查之下,没有发现异常的元炁,这才松了一口气。
" 公子,妾身无礼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温柔又坚毅的女子声线。
第五十四章风卷怒涛(八)
我侧身一看,只见一位风韵少妇缓缓走来。
她一身朴素的浅蓝襦裙,合襟窄袖,风尘仆仆,爽利短发,满面尘黄却难掩
姿色,明眸皓齿,琼鼻润唇,光额红颊,眼角眉梢几乎不见皱纹,身姿窈窕,胸
前鼓胀略显饱满,腰间系着一对峨眉短刺。
我尚未反应过来,谶厉道长却率先开口:" 你来了?有收获吗?" " 回道长,
一无所获。" 少妇缓缓走进,熟稔地答话," 这才想问问这位公子。" 我眉头一
挑,两人看来言语默契,似乎甚是熟悉。
谶厉道长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摆手说道:" 也罢,随你。" 问我?问我什么?
我不禁皱眉,与此人萍水相逢,却又有何事相问?
那少妇在我身前数步停住,别扭地施了个万福礼:" 公子,请恕妾身唐突,
想向公子打听一个人。" 她这番寻人之语说得恭敬,但似乎并没抱什么希望,感
觉已经快要放弃了似的,眼神中也无一丝希冀。
明知无望却仍不放弃,我心中既可怜又敬佩,于是点头道:" 你问吧。" "
妾身先谢过公子。" 少妇不再纠结礼数,迫不及待地开口," 不知公子是否见过
这样一个人,他有四十余岁,但是白皙俊美,脸上应该没有胡子,说话声音也应
该像太监一样尖细。" " 太监?" 为何如此少妇会找一个太监似的人,我不禁疑
惑发问。
" 嗯,此人从前是个淫贼,被我丈夫废去了孽物,成了太监。" 少妇点头,
确认自己没有口误。
" 等等," 这番说法直接指向了一个" 老熟人" ,我略带惊疑地反问," 你
说的该不会是玉龙探花吧?" " 公子见过此人?" 少妇的眉眼瞬间活了过来,如
桃李绽开,但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 我自是见过,但他已经死了。" "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不对,公子在哪
里见过他?也不是,公子可曾见过一个幼儿……不是,孩儿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
……" 少妇睁大了杏眼,上前几步,死死抓住我的左手小臂,似乎被这个消息震
惊得礼数难周、语无伦次,连番说出胡话。
" 你先冷静点,我又不会跑。" 我身怀武艺,这番素手抓握自是不痛不痒,
但男女授受不亲,教我不由皱眉,抬起被抓住的手示意。
少妇这才放开双手,退了一小步,单手抚胸深呼吸,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歉
意一笑:" 妾身失仪,让公子见笑了。" 我点头道:" 没事,你慢慢问吧。" "
请问公子是在何处见到这淫贼的?" " 百岁城中的红袖添香园,他在里面当龟奴。
" " 竟然在这种地方?疏忽了。" 少妇口中自责懊恼,又急忙回神问道,"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勉强回忆道:" 本月初三还是初四,记不太清了。他被
岳镇峦抓住,想要拒捕逃罪,被随行的沈……赤锋门门主就地正法了。" " 就这
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少妇咬牙切齿,而后希冀又紧张地问道," 那他身边
有没有跟着一个年约十八的少年?" " 有。" 我一个点头,少妇立即捂嘴,眼泪
夺眶而出,抽泣不已:" 云儿,我的云儿还活着……老天有眼……" 可不是老天
有眼,而是我娘亲宅心仁厚。
我翻了一个白眼。
眼前少妇的身份再无疑问,毫无疑问就是洛乘云的母亲。
但我令疑惑的是,洛夫人不是说她忧思而亡了吗?
我皱眉问道:" 夫人,您就是洛乘云的母亲吗?" " 嗯嗯……" 少妇激动得
呼吸不畅,素手在胸前紧握,只能点头回应。
" 恕在下无礼,我记得洛家大夫人说,您已经去世了啊?" " 妾身……没有
……" 少妇激动得哽咽不止,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她赶紧深深吸气,勉强压抑了
抽泣," 妾身当年没有身亡,而是神智失常,得了失心疯,洛家为了颜面,便谎
称妾身去世了,实则将妾身关在小院里。" 原来竟有如此隐情,我点头继续追问:
" 那夫人如今怎么又……" " 后来,家丁看管不力,妾身便逃了出去,疯疯癫癫
地跑到破旧的道观里,被这位道长救起,并将妾身的失心疯治愈了。" 少妇一指
旁边的谶厉道长。
" 原来如此。" 我点头道,这经历也够曲折的了。
" 公子,请问我家云儿现在何处?" 少妇小心翼翼地问道,双眼中的光芒闪
烁着。
" 他就在楚阳县城中,不过……" 少妇先是一喜,而后又一双妙目紧张地盯
着我:" 不过什么?" 我也没必要隐瞒这可怜人,叹了一口气道:" 不过他身中
火毒,全靠我娘亲以冰雪元炁压制,否则命不久矣。" " 火毒?这可怎么办…
…" 少妇急得咬唇踱步,泪水再次流出,将面上尘土冲淡,担忧非常。
" 嗯咳!" 谶厉道长突然干咳一声,少妇浑身激灵,一抹泪水,转身哀求:
" 道长,你医术高明,一定有办法救治我儿。" 少妇急得双膝一曲,谶厉道长一
甩拂尘,她就无法再下跪。
道长收回拂尘,,淡然却极为自信地说道:" 贫道一生精研医道,区区火毒,
虽不敢说十分把握,但九分半总还是有的。" " 妾身替我儿谢谢道长!" 少妇欣
喜万分,深深作揖,这次谶厉道长却没再阻止,安然受之。
医术高明的道长?
记忆中的奇人名字瞬时浮起,我不禁脱口而出:" 你是顾道穷?!" 谶厉道
长轻轻颔首:" 正是贫道。" " 你不是叫谶厉吗?" " 谶厉是师傅为贫道所取的
道号,顾道穷是俗家名字,不足道哉。" 谶厉道长,也就是顾道穷,淡淡说道。
我万万没有想到,顾道穷就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过此时此刻,更重要的是,洛乘云的母亲仍在人世,顾道穷也有把握为他
治愈火毒,换言之,我可以甩掉他这个累赘了!
我心中大喜,今日真是无巧不成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对我来说,终于
变成了好事。
" 公子,能否带妾身去见我儿?公子!" 少妇一声呼唤让我惊醒过来,我连
忙回答道:" 不,不可……" " 公子可是想要报酬?但妾身常年在外并无银两。
" 少妇一愣,皱眉不已,而后又抓紧衣襟,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 若公子
不嫌弃妾身蒲柳之姿,妾身自当侍奉枕席,只求公子……" " 等等,夫人误会了。
" 少妇过于急切、一阵抢白,竟说出如此话语来,我赶忙打断她," 我的意思是,
夫人不必随同,今日我便会将他送来此处,也免得夫人多跑一趟。" " 啊,这样
啊?" 少妇并未因方才的自荐枕席而害羞,反而是咬着嘴唇,思考疑虑," 可
……" 见她还在犹豫不决,我继续劝道:" 夫人见子心切,我可以理解,只是道
长若不能同行,那仍需多跑一趟;今日辰光尚早,足以将他送来,不必担心——
况且娘亲曾答应故人会尽量找到顾道穷为他解毒,若无我娘亲为他压制火毒,令
郎早已火毒攻心而死了,夫人应当相信我们的诚意。" " 那好吧,公子说得也有
道理。" 望着我认真的眼神,少妇终于咬唇点头,只是无处安放的小手还是说出
了她的心急如焚。
我正欲告辞,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 还未请教夫人芳名?" " 妾身姓贺,
名羽还。" 原来如此,那洛家的羽还小院,应该就是按照她的名字取的。
望望天空,今日一连串的事情如同连珠炮一波接一波,而羽玄魔君的极速也
令人惊叹,从城中到不知名的道观里,用时不到一刻钟,此时竟然尚未过午。
" 此事解决了?老夫送你回去吧。" 羽玄魔君还算人道,还惦记着将我送回
拂香苑。
" 请稍等。" 我暂且不忙回去,得先将此地所处位置问明," 道长,这是何
地?" " 此地乃小桃山真虚观。" " 多谢道长,还请道长今日在观内等候。" 我
作揖一礼。
第五十五章风卷怒涛(九)
得了顾道穷的应允,我对着花颜犹自犹疑的贺羽还郑重颔首,便请羽玄魔君
送我回去,他指点一句" 运气于神庭穴、太阳穴" ,便带着我以极速离去。
我依言而行,果然不再有胀痛滞昏之感,只是仍旧难以目视飞逝而去的景象。
刚离开真虚观没多久,忽然想起,我只顾着高兴能够甩掉洛乘云,忘记将洛
正则身死的消息告知贺羽还了。
唉,也罢,就让她先好好体验一下寻回爱子的喜悦,待他们母子相逢,洛乘
云自会与她交代此事,我又何必多嘴。
不多时,羽玄魔君骤然停下,我定睛一看,二人已在拂香苑门阶前十数步,
而门槛前,一袭白衣的娘亲正傲然矗立,衣袂飘飘,杀气腾腾。
娘亲生冷彻骨地开口:" 阁下今日掳走我儿之事,来日必报。" 杀意之盛,
似乎周遭都变得寒冷,若非我陷于羽玄魔君之手,娘亲恐怕早已痛下杀手了。
" 呵呵,本座也算是他的师祖,如何能叫' 掳走' 呢?" 羽玄魔君侧开两步,
抚了抚面巾,怡然笑语。
" 我是他娘亲。" 短短一句话,铿锵有力,尽显娘亲的不容置疑。
" 连孩子生父的名讳都须由本座这个' 外人' 来告知,天下岂有你这般独断
专行的娘亲?" 娘亲瞬间一怔,仙颜染上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
羽玄魔君一语中的,大笑三声,没再多加讥讽,攸然遁去踪影。
我略微感叹他的神出鬼没,却见娘亲秀眉凝结,复杂神色仍未消退。
" 娘亲?" 直到我唤了一声,娘亲才轻叹一口气,神色恢复如常,说道:"
霄儿,进来吧。" 语毕,娘亲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婀娜的背影,轻摆的腰臀如风
中白莲。
我已然接纳了心中对娘亲的禁忌感情,但此时竟然并未迸发欲念,反而平心
静气地欣赏娘亲的傲人身姿,气机也毫无紊乱的迹象。
心中镇定,我不急不缓地进了庭院里,娘亲正驻足于大理石桌椅前,缓缓开
口:" 霄儿,今日之事,娘……" 她虽然仙容纠结、语气复杂,但以我对娘亲的
了解,却并非后悔自己今日的作为。
我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 娘亲,此事暂且搁下,还请叫辆马车来。" " 马
车?霄儿你……要离开?" 娘亲竟似失了分寸,一阵惊疑不定。
这推断也够异想天开的,我心中暗叹,摇摇头道:" 不是,孩儿此行遇到了
顾道穷,与他约好今日将洛乘云送去救治。" 他的生母贺羽还尚在人间一事,却
被我故意隐去。
" 竟有此事?" 娘亲黛眉一挑,迅速决断," 也罢,救人要紧。" 果然不出
所料,娘亲依旧是以侠义仁心为先,虽说她赞同了我的提议,心中却有些淡淡的
复杂滋味。
楚阳县的拂香苑与百岁城一样,备有自家的马车,不到刻钟,一辆雕着许多
佛像梵文的马车已然停在门前。
洛乘云仍旧处于睡梦中,我便扛着他从庭院里出来,放上马车,扶他坐好。
娘亲跟在我后面上了马车,与我坐在同一侧,相隔一拳的距离,那股熟悉的
清香已然钻进我的鼻中。
车御上衣布穿麻的车夫在外头出声相问:" 公子要去何处?" " 劳烦送我们
去小桃山……" 我话未说完,那车夫已然熟稔接口道:" 可是要去承光寺?嬷嬷
经常去拜佛,小人熟得很。" " 呃,不是……是去真虚观。" 我打断了他热络的
自来熟,场面略显尴尬。
" 啊……是那里啊,我记得是在小桃山阴处,几位坐好啦。" 车夫招呼一声,
随后扬鞭策马,在街道上奔驰起来。
没开多久,娘亲缓缓开口道:" 霄儿……" " 娘亲,他仍在一旁,此时不宜
交谈。" 我随意找了个理由,堵住了娘亲的嘴。
她美眸打量了我一会儿,缓缓点头,算是同意了我的说法。
我自然知道,洛乘云被娘亲的冰雪元炁安抚昏睡,断无可能感知外界之事,
只是因为此时并非与娘亲交心、解除隔阂的好时机,马上就有更好的机会。
如此冷落娘亲,心中还是有些不忍,于是我闭目养神,闻着近在咫尺的娘亲
身上的清香,脑海中不禁幻想起了她那双藏于袖中的藕臂,盛放在坐垫上的蜜桃
丰臀,该是如何的动人与诱惑……
平心静气,毫无欲念,脑海中幻想娘亲的天仙玉体,却并无亵渎之意,因为
我深爱着娘亲,我想要的是水到渠成、敞开心怀的鱼水之欢,而非仅供我一人自
私地泄火纵欲——娘亲神秘的胴体令人爱慕,但我更要娘亲的芳心,而且后者更
为重要。
约摸过了三刻钟,车夫提醒道:" 公子、夫人,绕过承光寺便快到真虚观了。
" 我闻言睁开了眼睛,透过对面摇曳的垂珠窗帘,隐约看见了青葱翠绿的山
腰上一座,不,一群宏伟威严的庙宇寺院,黄砖红瓦、雕卍印花,檀客香车往来
不断。
回想起略显萧瑟破败的真虚观,台阶染着青苔,墙板漆壁间隐现裂纹,隐约
连三清四御神像上颜色染料都剥落了。
二者真是天壤之别。
我又想起娘亲被那老妪称为佛子,便偷偷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娘亲对承光寺
视若无睹,反而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微微侧颜。
我赶紧正襟危坐,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却暗恨自己还是不够镇定。
没办法,本就心中不忍,更何况娘亲仙颜惊世,连朝夕相处的儿子都无法习
以为常。
好在没过多久,马车便停下了,车夫道:" 公子、夫人,到真虚观山门前了,
上头车马上不去。" 我正对着昏睡的洛乘云犯了难,只见娘亲伸出玉手,一道冰
雪元炁没入他的体内。
洛乘云缓缓醒转,揉了揉惺忪睡眼,一双眼睛盯着娘亲惊讶道:" 仙子,为
何我在车舆里?" 我不由冷哼一声,没好声气道:" 带你来治病的,下车!" 洛
乘云听到我的声音,如同老鼠见了猫,乖乖地低下头,但他那投向娘亲失望的眼
神却被我捕捉到了。
见娘亲毫无动静,洛乘云无可奈何地下了车,我随后而下,娘亲最后。
洛乘云还想回头,我抓住他的肩膀一扭,不容置疑地命令:" 走吧,道长可
不等人。" 他倒是识相,头也不回地朝着山门走去,我放开双手,和娘亲跟随在
后。
雕石而成的门楼上,高高挂着" 真虚观" 的字样,而两侧门柱上的已然爬满
了青苔、刻满了蚀锈,连楹联都难以辨清,以我武者的目力,才隐约解读出了内
容:妙药扫开千里雾,金针点破一天云。
这倒像是精通医道的顾道穷的如实写照,但也可能是题写我在道观里所见的
药王殿。
这山门我并无印象,方才被羽玄魔君掳来时速度风驰电掣,我几乎无法看清
景象,也不知是否经过此处,想来他人也未必能察觉到——沈师叔说的武林人士
不可飞檐走壁的禁令,在绝世高手面前便成了一纸笑话,连捕风捉影都做不到,
何谈治罪?
洛乘云在前,我与娘亲在后,三人拾级而上。
过不多时,我们到了半山腰,踏足于一处宽阔的平地,不远处一座古旧道观,
而影壁前,那少妇正在焦急等候。
第五十六章风卷怒涛(十)
我们尚未走几步,那少妇便急不可耐地奔来,焦急呼唤道:" 云儿——" 洛
乘云惊讶望去,立在原地不曾动弹。
娘亲则是桃花美眸一眯,斜眉瞄了我一眼。
虽然早猜到娘亲聪慧无比,但如此迅速地堪破他们的母子关系,还是让我心
中一凛,却并未出声言明。
贺羽还三步并作两步,已然奔到了洛乘云身边,一双沾着尘土的纤手紧紧抓
住他的肩膀,眼中满是泪光,望着洛乘云的面容,泣不成声道:" 云儿……还活
着……长大了……真像你爹……" 贺羽还面上风尘仍未洗去,想来是候子心切,
连稍作洗漱都不愿。
他们母子二人身量相差无几,面容也有几分相似,倒是不难看出关系。
不像与上回洛夫人相认时的拘谨尴尬,洛乘云浑身颤抖,既希冀又不敢置信
地嗫嚅着:" 夫人……你是……" 贺羽还抹去眼角泪珠,展颜笑道:" 傻孩子,
我是你母亲啊!" " 母亲?!" 这句话说得既相信又疑虑,洛乘云迟疑道:" 你
不是……" " 娘没死,娘当年只是失了神智,洛家为了颜面便如此谎称,后来又
被道长救治痊愈了。" " 你真是母亲?" 洛乘云眼中含着泪水,像是溺水之人抓
住了一根稻草。
" 嗯!" 贺羽还用力点头," 除了胸口的疤痕,你脚底还有一颗类似黑痣的
胎记,娘没说错吧?" 洛乘云疑虑尽去,忍不住抱住了贺羽还,头枕在她的肩上,
泪如雨下,不停抽泣:" 母亲……母亲……我有母亲了……" " 云儿没事了,娘
在呢……" 贺羽还旁若无人地抚摸着他的头和脊背,温柔宠溺地哄道,我似乎看
见耀眼的母性光辉。
如此神情,是我几乎从未在娘亲身上体验过的,我不禁向身侧的娘亲投去羡
慕的目光,却见她正看着这对失散已久、幸得重逢的母子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
么。
" 咳咳!" 虽然眼前的母子温馨很动人,不过此行的目的尚未达到,我只能
开口道," 夫人与爱儿久别重逢,我本不应该打扰,不过令郎身具火毒,还是先
请道长诊疗再续天伦吧。" " 公子所言极是!" 贺羽还闻言,投来深深感激的目
光,将怀中的洛乘云放开,先是为他擦去泪水,而后又为他整了整衣襟,温柔道,
" 云儿,先把你身上的火毒解了,再和娘说说你这些年怎么过的好吗?" " 嗯。
" 洛乘云听话地点点头,那阴柔的面上终于浮起了一个我并不讨厌的笑容。
" 那咱们走吧。" 说罢,贺羽还便要去握住洛乘云的手,但她的幼子却一把
避开,害羞忸怩地道:" 母亲,还是别……这样不太好……" " 我是你母亲,有
何不可?" 贺羽还倒是不以为意,但随即又妥协了," 也罢,云儿长大了,是要
仔细些。" 贺羽还便改成了牵住洛乘云的袖子,这回他没再拒绝,笑得像个孩子,
跟在少妇身后。
眼前母子二人的互动如此亲密,我正想以目光责备娘亲,她却已然款款行去,
我只得叹了一口气。
过了影壁,进了观门,穿了前庭,踏了窝风桥,便是一座药王殿,略显年久
失修,供奉了三尊慈眉善目的老者形象的神像雕塑,中左右分别是神农、扁鹊与
孙思邈。
神农乃是远古传说中神明般的人物,据传乃是人族之祖,为了体察药性而尝
百草之举,最后死于断肠草之毒。
扁鹊乃是青龙王朝式微时、春秋战国期间的名医,擅长治疗疑难杂症,与诸
侯列王有数种耳熟能详的轶事。
而孙思邈乃是前朝——朱雀王朝——末年时的名医,早年山河并未动荡时,
他潜心医道、精研岐黄,博采众长,撰成了《千金方》的艺术;末帝失德,天下
纷争再起,战火兵燹荼毒,瘟疫伤人无算,他不顾年老体衰,往赴疫地、开方治
病,最终积劳成疾,不幸逝世,据传他是于为疫者熬制药石时猝然长逝。
此讯一出,千万受过他恩德之人,无不恸哭缟素,连逐鹿中原的义军都相约
休战十日。
玄武王朝肇建后,太祖依民间传说,尊其为药王,设祠堂受香火。
虽不知顾道穷在其余各地落脚于何处,但以此处来看,如无意外他应是道家
医宗传人。
道家医宗,与其说是单独的宗门,倒不如说是一群引用道家思想来治病救人、
开药施针的人,也可说是一群医生将行医治病的经验归纳总结为恒常的大" 道".
道家最不在乎的便是门户之见,虽然典籍众多却从不藏私,也不排斥与如医者等
思想精粹融合交汇,不若儒家以己为尊,不若法家不容置喙,而是博采众长、海
纳百川。
不过眼下并非思考此事的时机。
绕过了药王殿,自侧门来到三清四御前的庭院,我们四人便来到了客堂,羽
士装束的顾道穷端坐竹榻上闭目养神。
贺羽还拽着洛乘云到顾道穷面前,恭敬呼唤:" 道长。" " 嗯。" 顾道穷淡
淡点头,双目未睁,一手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摸上了洛乘云的脉门,仔细探查。
趁着他在为洛乘云望闻问切时,我打量了一下这件客堂,其实与药房相差无
几,较其他大殿也干净整洁些,药柜、药碾、捅秤、药炉一应俱全。
顾道穷睁开眼睛,放开洛乘云的手,淡然道:" 嗯,确实是火毒遍体,若无
那位仙子冰雪元炁,恐怕你儿早已命丧黄泉。" 贺羽还回首感激望向娘亲,而后
赶忙祈求:" 那道长可有医治之法?望道长施救我儿。" " 那淫贼以小龙涎、鹿
血、黄精、尨茎等煨成药丸,历十数年之久,一旦他对女人食髓知味便会满脑淫
秽、欲求不满。火毒现已入侵五脏六腑,他又气虚体弱,纵使以那位仙子的盖世
修为也无把握毫发无损地拔除,如是那些庸医只能束手无策,但贫道却可另辟蹊
径,有二法可治,还需你们自决。" 连娘亲都束手无策的猛烈火毒,他竟然翻手
之间便有两策可解决之,这医道造诣当真非凡。
" 请道长明说。" 顾道穷伸出一根手指道:" 一曰'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以
仙子冰雪元炁将火毒强行拔除,再冻住五脏六腑,而后以贫道 '青帝元炁' 取而
代之,以作温养之效,日内便可不受烦扰。不过如此庞大的内息,贫道也不敢保
证恰到好处,后遗症你也应当有所耳闻,阴阳颠倒、男女易位皆有可能。" 见贺
羽还欲言又止,顾道穷又伸出第二根手指道:" 其二曰' 缓进徐图' ,以白骨走
马、白花蛇舌草、瓣蕊唐松草、篦梳剑、百解藤、残槁蔃、叉歧繁缕、露兜竻花、
蓝花龙胆、水胡满根、关木通、蛇含石……等百余味药,以天山雪莲花瓣为
引,浸泡两刻钟至半个时辰,以武火煎开后转文火,各两刻钟,五至七日一服,
三年便可痊愈,但不得妄动无明、情绪激动,尤其不可近女色,否则前功尽弃,
立时便会火毒攻心而死。" 这二策皆有难处,一则是有顾道穷的青帝元炁难以掌
控,恐怕会变得不男不女;二则是难在药引天山雪莲,若我没记错,沈心秋曾说
过,此物已被归为朝廷的贡品,有价无市。
贺羽还倒是并未为难,决断道:" 我们选第二法。" 而后又看向了洛乘云,
后者点点头道:" 孩儿听母亲的。" " 好,天山雪莲贫道有两三片,其余药材此
处也备齐,你在贫道药庐也曾打过下手,你便自行为之吧。" " 嗯。" 贺羽还咬
着嘴唇,万福一礼,感谢道:" 道长先治好妾身的癔症,又为我儿妙手施救,妾
身实在无以为报。" " 不必了,贫道何曾求过什么回报,不过依本心而行罢了。
药王有言:' 人命至贵,贵过千金' ,贫道虽是闲云野鹤,但凡求上门、目
见之病患,皆不会袖手旁观。" 说罢拂袖起身,以柜台上的笔墨纸张,奋笔疾书,
将药方写下。
" 药方便在此处,尔等自便,贫道做课业去了。" 顾道穷言毕,自顾自出了
客堂,竟未与我和娘亲交谈。
贺羽还诚挚躬身,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感激:" 道长大德!" 过了一会儿,她
直起身子,将洛乘云安顿好,便开始操持汤药之事了。
母亲自药柜里取药,儿子则静静地看着母亲操劳,偶尔一句关心,二人便相
视一笑。
第五十七章风卷怒涛(十一)
见刚刚重逢的母子二人就有如此的温馨,我不由叹了口气,略有几分低落道:
" 娘亲,孩儿有话说。" 娘亲稍稍有迟疑地嗯了一声,我斜瞟一眼,竟发现娘亲
也看得入神。
我率先转身出了庭院,来到那青铜大鼎前,抚摸着凹凸不平、雕纹刻路的鼎
足。
并未听到娘亲莲步的声音,也嗅不到娘亲独有的清香,但我知道她就在身后。
" 霄儿,娘……" 带着感情波动的仙音传来,似是愧疚似是后悔," 今日之
事,娘做得确实有欠考虑,未能顾全你的想法,娘……向你道歉。" 道歉?十多
年来,我还是第一次从娘亲口中听到,这么独断专行、我行我素的仙子,也会向
人道歉么?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上回百岁城中,母子之间也是剑拔弩张,但她不曾低头,事后几乎是将我哄
得回转心意;上午我那般伤心欲绝甚至以死相逼,她仍旧固执己见,心意不曾为
我而稍有改变。
这连半日都不到,娘亲竟有如此大的转变吗?
我将疑问压下,深吸一口气道:" 娘亲,洛乘云身世可怜,您要救人我并不
反对,但您不能总是这般罔顾他人的想法,名节或许与您如无物,但对于孩儿来
说便是最重要的东西。
" 娘亲宅心仁厚、生性善良,我也敬佩有加,但您总是先斩后奏,以权宜之
计为由先伤害孩儿而后再补救,倘若孩儿自断心脉,您还能补救吗?正如前朝末
帝为了让太祖相信大将齐骏麓的佯降,擅自将他一家老少一百七十三口尽数杀光,
后者心如死灰之下将城防、兵力等信息和盘托出,朱雀王朝溃败如山倒,谁人能
够补救?正如兵圣孙武为了胜机不择手段、满身血债,太武灵王开创白虎王朝后,
仍旧是人心浮动、臣工鬼祟,又有谁人能够补救?!" 明知此番话语无助于我的
目的,但就是忍不住蹦到嘴边。
那仙音从未有过的急切劝阻道:" 霄儿切不可有轻生之念!" 我压抑了残留
的怒意,缓声道:" 娘亲放心,孩儿已经冷静了。" " 那就好。" 娘亲似乎舒了
一口气,短短沉默后一声轻叹传来," 唉,娘知道错了,今后不会了。" 我深吸
一口气,问起了另一个话题:" 娘亲赠送沈婉君《节盈冲虚篇》,应当存了为我
觅得伴侣的心思吧?以叶明夷调笑也是如此吧?" " 嗯。" 娘亲并未否认。
" 她二人皆是人间绝色,但我却并无一丝心动,娘亲想知道为什么吗?" 娘
亲罕见地沉默了半晌,才似无可奈何地应道:" ……嗯" " 那就请娘亲听孩儿说
个故事。" " 唉……霄儿说吧,娘听着。" 那一声轻叹入耳,便知娘亲已经堪破
我的心思,只是明知不妥却无可奈何。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肺腑之言:" 因为今日我才发现,我深爱着一个世
间最美丽的仙子,并且爱了十多年,但此前却从未发现。
" 她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见到的人,她对世上所有人都心存怜悯、宅心
仁厚,但唯独对我不假辞色——十多年来,她的笑靥几乎从未对我展露过,她永
远对我严肃苛厉,她不曾为我做过一粥一饭,她还会为了别人将我压制得无法动
弹言语。
" 娘亲,你说她是不是对我很坏?" " 霄儿,娘不是故意的……" 冰雪仙子
的泪珠落在地上扬起灰尘,仿佛将我的心脏击穿,伤得血流如注。
我忍住心恸,继续说道:" 但是孩儿很傻,她对孩儿这么坏,孩儿还是深爱
她,因为没有办法,我只有她一个人呀——山谷里十多年的日日夜夜,朝夕相处,
我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爱。
" 我深爱着她,所以我可以忍受枯燥的书卷,只希望得她一句夸奖;我可以
忍受练体的痛苦疲累,只因她希望我可以继承遗志;我可以背读经史典籍,只因
她说男儿必须明经辨理;我可以十多年来从不踏足谷外,只因她明令禁止;我可
以十余年如一日地敬爱有加,只因她说' 男女有别、母子相避' ;我可以连一丝
孺慕之情都不表露,只因她是六根清净的仙子——因为我觉得可以和她永远呆在
那个小小的山谷里,哪怕逆来顺受我也心甘情愿。
" 后来我还是和她出来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也很黑暗,有很多人觊
觎她的美色,想要从我身边夺走她——但我不怕,因为她和我在一起,因为我相
信她始终会和我站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她为了别人,把自己的名节当做物品舍
弃,把我牢牢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我尽力保护的东西弃若
敝履。
" 我的心好痛,我问自己,你不是对她敬爱有加吗?为什么连这种权宜之计
都接受不了,为甚么连她为善救人的意愿都要违逆,为什么要死死地保住那虚无
缥缈的名节呢?
" 为什么?娘亲你说为什么呢?因为我深爱着她呀——我害怕失去她,我害
怕被她抛弃,即使只有一丝可能,我也不能熟视无睹——因为我只有她,失去了
她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是了。" 说到此处,我已是泪水涟涟,身后更是
冰消雪融、化雨坠地。
但我抹了抹眼泪,鼓起勇气说道:" 娘亲,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守护她,
守护她的身份,守护她的神圣,守护她的名节,守护她的贞洁,哪怕悖逆伦常道
德,哪怕被天下人唾骂。" " 娘亲,你说我是不是选了一条错误的路?" 事到如
今,我竟有些踌躇摇摆。
" 不,霄儿没错,是娘错了,是娘错了十几年……" 朦胧的泪眼前泛起一抹
白影,一只纤纤玉手托抚着我的后脑,让我枕在香肩上,另一手轻拍着我的背,
温柔地哄道:" 说出来就好了,说出来娘就知道了……" 柔若无骨的玉手,珠圆
玉润的香肩,淡雅如莲的清香,如沐春风的话语,失落已久的母爱,齐齐汇聚在
心头,复杂地交融在胸口,让我鼻子一酸,泪如雨下,双手抱在了娘亲笔直的玉
背。
没有其余地杂念、绮念和欲望,呼吸着、品尝着、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母爱里,
仿佛在空旷的世界里寻到了一个足可以包容我的小天地。
" 霄儿不哭,娘在这儿,娘哪都不去……" 娘亲温柔地抚摸着我,几滴清泪
也落在了我的肩头。
" 呜呜……娘亲……" 我再也忍不住心酸,嚎啕大哭,十余年的委屈化作江
河奔流汹涌而出。
第五十八章风卷怒涛(十二)
不知过了多久,我哭得喉咙干涩,才止住了泪水,心中的委屈也一扫而空。
娘亲的雪白玉颈、乌黑秀发就在眼前,双手环抱着她的脊背,胸膛隐隐有着
柔软的触感,这让我心中一惊。
我枕在娘亲的香肩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清香摄入鼻腔,松开娘亲风韵成熟的
胴体,揉揉朦胧泪眼。
我还未获得清晰的视野,娘亲已然转过身躯,余下婀娜的背影,似乎不愿让
我见到她沾满泪露的花容月貌。
抹去泪水,我低声道:" 娘亲,孩儿先进去了。" " 嗯。" 我转身进了客堂,
只见贺羽还坐在竹榻上,而洛乘云则侧躺于塌上,枕在她浑圆的大腿上,仿佛襁
褓中的婴儿一般蜷曲着,表情十分放松与安心。
贺羽还的纤纤玉指梳弄着他鬓边头发,低眉满眼都是慈爱,轻轻说道:" 云
儿,后来呢?" 二人用心之深,连我进来了也并未发觉,或者说无暇理会。
我打量一番,除了陶庐已架在药炉上,药柜上的铜秤、碾磨、切刀也有使用
过的痕迹,想来除了将药材自柜中取出,还需称量、切片、研磨等各道工序,直
到不久前才将药材处理完毕,置于陶器中浸泡待熬。
洛乘云轻轻点头,双目微闭,回忆着过往:" 直到孩儿七八岁后,那淫贼才
让我重见天日,说这么白才能讨女人的欢心。他继续让我每日泡奇怪的药浴,吃
他炼制的药丸,又将孩儿身上的胎记和许多疤痕尽力淡化、除去,孩儿脚底那颗
痣就是在那时候被他剜去的。
" 这样到了十一二岁,孩儿的身体已经变得非常白,白得透明和病态,自己
看了都不禁心生害怕。孩儿很想逃走,但是三日不吃他的药丸,就会五内如焚,
孩儿不敢……" 说道此处,洛乘云眼中泪水缓缓流出,沾湿了枕着的裙衫。
贺羽还温柔地抚着他的胸口安慰道:" 没事了云儿,都过去了,娘在这儿呢
……" 洛乘云吸了吸鼻子,嗯了一声,继续说道:" 十一二岁的时候,那淫贼又
开始教孩儿诵读书,但尽是些淫词艳语,我只能不明就里地背下来……他总是逼
着孩儿看女子赤裸的身体,要么是春宫图画,要么是他的那个姘头。
" 到了十五六岁,他想强迫孩儿与他的姘头……行欢,孩儿抵死不从,他才
未能得逞,自此以后他就让我自由一些了,只是偶尔会让我帮他们办些事情。
"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四五年,直到上月我给他们采办胭脂的时候,路过时
见到了……外面那位仙子,孩儿觉得她像是圣洁的仙子一样,和我梦中的母亲形
象相近,与青楼里那些庸脂俗粉截然不同,一下子鬼迷心窍,便跟踪了两日。
" 而后孩儿被她的儿子发现,反被跟踪,那淫贼也被他设计抓获、杀死了。
那个时候孩儿虽然也恨他,但他毕竟养育了孩儿长大,因此心中有些不忍,
还对柳公子心生怨怼。
" 他撺掇另一个捕役对我施以重刑,我心知若是身受重伤进了黑牢,便只有
一死。正在绝望之际,那位仙子再次出现,救我于水火之中,还将孩儿的身世大
白于天下。
" 后来也是这位仙子带孩儿到洛府认亲,得知母亲的死讯;而后又带孩儿来
了楚阳,今日知道了父亲的死讯,也是她……想办法唤醒了孩儿的生机……再后
来孩儿就到这儿了。" 贺羽还听到洛正则已死时,玉手一顿,然后又继续抚摸着
洛乘云的面颊与鬓角,待他将事情说玩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 母亲,您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贺羽还捋捋鬓边青丝,轻轻一笑道:"
娘啊,丢了你以后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三年,直到被道长施救才清醒过来,不过会
偶尔复发,因此娘在道长的医庐里待了一年多,才尽数痊愈。
" 此后,娘本想回洛家,但打探到洛府传出我的死讯,再加上回去确实不便
寻找你,因此干脆就绝了这个念头,凭借着一身武艺和学来的微末医术,游走四
方,四处寻你。
" 两三年前,娘与你父亲在乌沅县遇到,商定二人一同行动,一明一暗,他
负责县城内外,而我则去附近村落寻找。今次来此,也是跟着你父亲来的,只是
他与军旅一同,因此来得晚,娘先到几日,便先去了村子寻你。过后回来了又未
曾碰面,只接到留书说他趁着交接之期去往兰溪村附近碰碰运气。而后娘便去其
余村子寻你去了,今日方归,遇上了柳公子,多亏他的大恩大德,娘才能寻回云
儿。" " 嗯。" 洛乘云神色复杂应了一声,而后问道," 母亲,父亲的事……该
怎么办?" 贺羽还沉吟了一会儿,黯然开口:" 他毕竟曾是我的丈夫,也是你的
亲生父亲,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去,给他守孝吧。" " 嗯。" 过了一会儿,贺羽还
温柔道:" 起来吧云儿,娘要给你煎药了。" 洛乘云应了一声,乖乖起身,贺羽
还揉了揉大腿,起身走到我和不知何时进来的娘亲,曲身一福,感激道:" 仙子
为我儿续命,公子让我们母子重逢,如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将来二位若有任
何要求,妾身粉身碎骨也会报答。" 如此重言,既是感谢也是诀别,娘亲与我心
知肚明。
娘亲扶起贺羽还,淡淡摇头:" 洛夫人言重了,习武之人行侠仗义,但凭本
心罢了,勿需报答。先将令郎的火毒治愈才是重中之重。" " 嗯,多谢仙子提点。
" 贺羽还点头称是,又歉意道," 那妾身先为云儿煎药,如此便失陪了。"
看了一眼少妇忙碌的身影,我便转身,随着娘亲出了客堂。
直到出了真虚观,我回头一望,心中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将洛乘云甩掉了,
但也是给了他一个好去处。
回过头,娘亲已然身形一闪,白影于青石台阶飘飘而下,已然来到山门。
我苦笑一声,只能运气飞身而下,进了马车后,在奔驰的舆厢内,娘亲仙颜
愁凝,看来今日我的一番话,娘亲虽然没有严厉斥责但也纠结万分。
也是,娘亲虽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仙子,但终究生活在红尘凡世,又岂能
轻易接受这般禁忌的感情。
第五十九章冰消雪融
让娘亲愁容满面,使得冰山雪峰染上一层阴翳,本非我之所愿,但事已至此,
哪有回转的余地?
我不忍心打扰娘亲的繁复思绪,只得沉默以对。
丢掉了洛乘云这个包袱,我本以为母子二人就算不能共享天伦,至少也可如
谷里那般相敬如宾,却没料到车舆里静谧异常——以往我与娘亲共乘马车时并非
没有沉默过,但那是心照不宣的,而非此时的龃龉尴尬、坐立不安。
我和娘亲各怀心思,车舆却并未稍止,摇摇晃晃地将我们送回了拂香苑。
跟着有些魂不守舍的娘亲进了庭院,那隐约透着熟妇风韵的仙影略显落寞隐,
我忍不住呼唤:" 娘亲!" 仙子身形一顿,回首强颜欢笑道:" 霄儿,娘有些心
乱,要静思一会儿,今日不要打扰娘了。" 我纠结地" 嗯" 了一声,只见她自顾
自回了东厢房,也不知是否听到我的回应,拂袖关门,再无动静。
娘亲如此纠结万分,我心中也尤为不忍。
让母亲进退维谷,实非人子所为之事。
我既无练剑挥锋的心思,亦无采练元炁的兴致,便坐在庭院的石桌前,心乱
如麻,时而担心愁绪满溢的娘亲,时而犹豫于斩断心中禁忌,时而恐惧于母子交
恶,时而惊怕于各拥情人……
万般滋味,齐齐在心头翻腾,犹如打翻了灶台上的调料,百感交集,连赤鸢
楼几时送来晚食我都毫无印象,那丰盛的佳肴昨日尝来还算可口,此时却只觉得
食之无味、如同嚼蜡。
我心中担忧娘亲未进晚食,但有想起她臻至武道极境的修为,几乎与修仙传
说中" 辟谷" 无异,平日间早晚用食也仅限于清淡的莲子羹,想来是不怎么需要
用食的,更况且娘亲还特意嘱咐不要打扰。
心不在焉地用了晚食,草草沐浴更衣之后,我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知娘亲是否如我一样彻夜难眠,但这却是我自习武练气以来第一次心乱如
麻、夙夜难寐,思绪纷呈却又空如太虚。
直至月落西山,星河渐晓,睡意攀上血骨,才将我拖入沉眠。
我并没有做什么光怪陆离的绮梦,也可能是身在梦中而不自知,但渐渐的,
一缕温润而又清冽的柔软触感入了我的意识,仿佛是娇小嫩滑的美人蛇贴身爬行,
又仿佛是琼浆玉液在身上流淌。
" 唔……" 我勉强睁开了一条缝,却见一只雪白玲珑、软若无骨地柔荑正在
面颊上缓缓爱抚,仿佛在摩挲精美易碎的瓷器。
而它的主人,毫无疑问是仙姿盖世的娘亲,但本应清净无情的仙子,此刻却
染上了人间七情六欲——那嫣粉樱唇勾勒着一抹浅笑,桃花美眸中闪耀着慈爱的
光芒,柔顺青丝之后绽放的明光,似乎化为了仙子身上的轻飘羽衣,我恍若见到
了圣洁沐光的送子娘娘。
此时此刻,娘亲仙颜上洋溢着的是我暌违已久的母爱,久到我已忘得一干二
净。
" 娘亲……我是在做梦吗?" 我已然雷炎朦胧,轻轻动了动面颊,感受着娘
亲若温若寒的玉指摩挲与爱抚。
我万分肯定自己神志无比清醒,感受真实万分,但正因如此,反而让我有种
置身梦境的错觉。
娘亲并未因我清醒而停下动作,柔声说道:" 霄儿不是在做梦,娘就在这里。
" 我不知娘亲为何会不再吝啬母爱,但猝然而至的关怀瞬间熏湿了眼眶,几
滴泪珠沿着眼角额鬓流到被褥上。
" 霄儿不哭了,娘在呢。" 娘亲清澈的仙音依旧如同天籁,却从未如此充满
着宠溺、爱护、关心。
晶莹剔透的玉指拭去泪痕,留下一抹余温。
玉手散发的清香钻入鼻腔,我忽然觉得无比安详,与无数不应存在的记忆交
相辉映:仿佛儿时的我被娘亲抱在怀中那般不愿动弹,仿佛回到了某个狭小却又
不显逼仄、温暖滋润且莫名熟悉的梦幻空间……
我不禁身体微微蜷曲,安心阖上双目,如雪腻脂膏的触感仿佛吹奏了一阙无
声的摇篮曲,我再次安宁自然地进入梦乡,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惊醒——因为我
知道,娘亲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嗯——"
当我再次自然地苏醒,坐直伸了个懒腰,四肢百骸伸展开来,忽然心头一紧,
赶紧转向了榻外。
那抹仙影仍在,花颜带笑,双手交叠于腿股,静静看着我。
我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如此毫不掩饰地温柔目光烫得我脸上一红:" 娘亲,
你在看什么呀?" " 娘在看霄儿睡觉的模样啊,已经十多年没仔细看过了呢。"
娘亲展颜一笑,如春风拂面,百花盛放。
但这句略微的感慨却让我鼻头一酸,不禁有些埋怨地问道:" 那娘亲为什么
十多年里,不肯和孩儿亲近?"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娘亲俯
身捏了捏我的鼻子,略带歉意哄道:" 霄儿还在生娘的气啊?娘已经知错了,娘
会把十多年对霄儿的亏欠都弥补回来的。" 宠溺的仙容就在眼前,话语也是那般
温柔慈爱,但我反而无所适从,微微撇头嗯了一声。
娘亲又回身端坐,此时日色晕黄,背对残阳的仙影看不太真切,但那份惊世
美貌与丰腴风韵并不稍掩。
而我稍一细品娘亲的补偿之言,发现并未对我的禁忌之情做出决断,但实则
这就是另一种决断——代表着娘亲无法接受,但当下不宜扼杀,只待来日择机扭
转。
如果是昨日以前,得了这些宠溺关爱,我定然如获至宝、心满意足,但禁忌
的种子一旦发芽,就永远无法再缩回那黑暗恐惧的土壤中,我自然不可能就此罢
休。
娘亲在择机出手斩断孽情,我亦在伺机而动摘取芳心。
我压下心中想法,转而思考犹如风卷怒涛的昨日之事,彼时身在浪中不由己,
此刻方能寻机与娘亲一探究竟。
"娘、咳——"
颠倒的作息时间竟让我这个一流高手喉咙有些嘶哑,如此寅食卯粮,即使亡
羊补牢也为时已晚。
我清了清嗓子,试探问道:" 娘亲,昨日羽玄魔君与孩儿说了父亲的事。"
" 他都说什么了?" " 他说父亲是他的传人,是天下第一的英雄,也是水天教的
叛徒。" 娘亲微微颔首:" 嗯,他说的大体没错。" 我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娘
亲,孩儿觉得父亲的身份其实无关紧要,何以娘亲十余年里缄口不提呢?" " 霄
儿,娘之所不提,乃是希望你能自己得出答案,而非娘日夜灌输。" 娘亲微微一
笑," 倘若如此,你深以为他是大英雄,那日你听见王元贞的一句' 以身饲魔' ,
还不得跟他拼命啊?"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得不承
认,娘亲此言是符合情理的,虽然与父亲阴阳相隔、殊无敬爱,但他仍旧是生命
中第二重要的人。
娘亲微笑着点头:" 正是如此,凡天下事、天下物,无不是一体两面,到底
如何,不应听信一面之辞,而需自查自决。正所谓'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汝
父之事是如此,水天教亦是如此,虽然他们行事极端,但那为了天下苍生的信念
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这番说教,意义深远,且兼有我自身体验,因此我郑
重点头以示受教。
" 那娘亲可否与孩儿讲一些父亲的事情?" 娘亲此回不再拒绝,淡然应好。
只见她螓首微昂,美目空灵,将回忆一一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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